共情专家
作者: 周啁 王诺诺青年科幻作家,银河奖得主,代表作品《地球无应答》《故乡明》《图灵大排档》等。
主持人说:
你是一个高情商的人吗?情商也即情绪智力,是指识别、理解自己和他人情绪的能力。情绪智力高,就像是比别人多了一些触角,更能敏锐地抓取自己和他人的情绪信号,更好地管理自己的情绪,与他人共情。相反地,若不能很好地感知自己和他人的情绪,难以与人共情,则很容易影响我们的健康、人际关系以及工作和学习。近年来,人们越来越看重情商的培养,也出现了很多提高情商的方式方法,而自认为情商不高的本栏目主笔,直接给我们带来了“共情疫苗”!
脑洞时间:
千百年来,因争夺资源、谋求利益或反压迫、反侵略,人类发生了大大小小无尽的战争。随着更具破坏性武器的发明和应用,人们对发生全球性战争的恐慌始终存在。为了终结战争,人们发明了共情疫苗,但未能成功接种疫苗的人,又将如何在这个普遍接种疫苗的世界生活呢?
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被诊断出了不治之症。
那时我刚满三个月,母亲带我去医院打第一针共情疫苗,当晚我就出现了高热症状。好不容易用药物控制住了体温,几天后的血检结果却显示,共情疫苗在我幼小的体内没留下任何痕迹。
父母以为是个偶发事件,又带我打了第二针、第三针。结果全和第一针一样,共情疫苗中的有效成分——那些纳米级机器人,被我的免疫系统攻击、分解、吸收,没办法在体内长时间留存,更别提自我复制和发挥共情效用了。
终于,我在全省最好的医院接受了全方位的身体检查后,我的父母收到了主治医生下达的“判决书”:
“非常不幸地通知二位,孩子确诊了‘王璐症’,这种罕见病千万人中也难得一例,目前,我们尚没有可行的治疗方案。
“她体内的免疫细胞会疯狂攻击共情疫苗携带的纳米机器人,继续给她打加强针收效甚微,而且连续发热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十分危险。万幸的是,目前免疫系统对病毒、细菌、凋亡细胞的反应并无异常,不影响她的身体成长和日常生活。只是,这个孩子可能会永远失去后天获得共情能力的机会。我建议两位未来多关注前沿医学进展,毕竟孩子还小,时间还很长……”
据多年后父亲的转述,听完医生的宣判,我的母亲“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在场的几位医学专家跟着落下眼泪,诊室内一片呜咽。主治医生边抹着眼泪,边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保证一旦医学界有任何治疗方案,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父母。
共情针,又称共情疫苗,几十年前,就是它将人类文明从濒临毁灭的泥淖中拖拽了出来。
21世纪中叶,掌握核武器、生化武器技术的人类曾多次滑向全球性战争边缘,小规模地缘冲突更是屡见不鲜。经济学家觉得纷争来自“资源有限,而人的欲望无限”,历史学家认为战争是新型生产力的暴力更迭,生物学家则认定消灭另一群个体的冲动早在远古时代就已刻入人类的DNA。
只有心理学家提出了可执行的和平方案,他们联合工程师,研发出一款纳米机器人。
编程的纳米机器人由细小的针管输入人体内,在捕获蛋白质分子后,便开始自我复制,最终以恒定浓度永存于人类的血液中。这种纳米机器人能探测人类体温、心跳、血液流速,还有体液内不同激素的成分与含量。
纳米机器人有着高超的协同性,捕捉到一个人的激素数据后,便会将这一信息传达给临近的纳米机器人。寄居于另一人体内的机器人会促进宿主的各种腺体分泌成分相同的激素,调控人体温度、心跳,直到邻近二人的身体感受、状态趋于相同。
假设房间中的某一个人收到亲人去世的消息,感受到剧烈悲伤,那么周遭所有人都会在短时间内分泌大量皮质醇和肾上腺素,共同体会呼吸急促、心如刀绞。
同样地,当两个对立阵营的士兵在战场上相遇,一方举起枪口指向另一方,在手指扣上扳机的那一刹那,对死亡的恐惧会同时占领双方的心智,从而消解无谓的杀戮。
在演讲台上互相指责的候选人开始理解对手的立场,法庭上闹得不可开交的离婚夫妇也能做出自我检讨。共情由身体反应开始,自然而然地进入意识和大脑,有了共情疫苗,情绪第一次打破皮肤的隔阂,在人类群体之间顺畅流动。
在投入量产的二十年后,疫苗全民接种率提升至百分之九十八,共情成为一种常态,只有特殊职业(如正在手术的医生、操纵精密仪器的技术员)在必要时才会通过口服抑制剂减少共情。
无论是国家之间的战争,还是邻里的争执,都经历了指数级锐减。在如此前提之下,我的怪病对于家庭来说无疑是重大打击,父母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这一事实。
因为无法通过纳米机器人共情,我没能深入体会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从绝望到接受现实,再到燃起星星点点的希望,他们决心将唯一的女儿培养成一个表面看起来基本正常的人。
五岁那年,他们送了我一块小手表,这块手表能捕捉周遭人体内纳米机器人发出的微弱信号,根据各项激素、生理指标计算出他们此刻的情绪。虽然只能生成几个粗略的概括性词汇,但我有了它就不再迷惘,可以根据提示词表演出一些“共情”。
上小学的第一天,在校门口与母亲告别时,我转头看到周围的小朋友个个哭得泪眼婆娑,母亲用眼神暗示我低头看表,果然,手表的提示词是:“不舍/忧伤”。
于是我也跟着哭,哭着哭着就入戏太深了,最后竟然上气不接下气,干呕不止。
父母很满意我的表现,又带着我练习了“快乐”“愤怒”“尴尬”“焦虑”等几种基本情绪。我在他们面前时而咧嘴大笑,时而跺脚踟蹰,一遍遍将关键词情绪的表演要点记下、练熟。
“千万要记好这些基础情绪。当表盘上显示出你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时,就把它拆分成三到五种基础情绪,将它们打乱顺序,混合表演,逐个呈现,演到个八九不离十就能糊弄很多人了。”妈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道。
其实,表演情绪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比如“暴躁”这个词,我就将它拆成“暴怒和烦躁”,再加上一点点“手足无措”。具体表现方式就是尽量大声吼叫,就像间歇的换气时不要吸入太多氧气,缺氧会让面部的毛细血管充血;还可以配合时不时地来回踱步,将手边可以抓到的物品揉成团、撕碎,或者摔到地上。
尽管有表演情绪的天赋,一整个童年里,我还是过得小心翼翼,随时监控手表上的提示词变动。我的心境永远平静如水,别人脸上肌肉细微的牵拉,或是手表在皮肤上传来的振动,都可以让我立刻进入情绪流露状态。
表演快乐是相对轻松的,你只要伴随着有韵律的笑声配合着一起摇摆,肢体尽量放松,轻微后仰,周遭的人都被传播快乐的纳米机器人感染了,沉浸在笑声中,根本无暇关注我的表演。同时,投入“真情”的表演也能影响纳米机器人对我情绪的感知,别人并不知道我是在表演。所以,哪怕稍稍偷懒也不太要紧。真正难的是表演那种压抑后的痛苦,这种情况多出现于公众场合。比如听闻一个糟糕的消息(无限远的远方发生了饥荒或者一些与我们素未谋面的人因飞来横祸死亡),那种不多也不少、恰如其分的同情,最是难演。空气是压抑的,没人会笑,但潸然落泪对于这种场合来说又太过做作;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大幅动作,你得细细蹙着眉头,嘴角固定在向下弯曲的微微弧度里,呼吸三短一长,最长的那一次吐气务必要听起来像一声不明显的长叹。
进入大学,我选择了心理学专业。多年的表演让我对人的情绪产生了极大兴趣。考上心理咨询师,顺利进入工作岗位后,我每天都能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烦恼。
苦恼流露在脸上,是几条固定皱纹的扭曲,拥有多年经验的我一眼就能识别出来。而它们刻在心里,可能是深深的伤疤,需要用谈话把疤痕的生成过程一一复原。多年对别人情绪的观察,让我比任何人都能熟练地调动想象力,想象某一种创伤因何而起,又该怎样温柔地接住它,让它像一滴水一样消融在意识的海洋里。
我早已不需要佩戴什么手表,任何人的情绪与心理状态,只要看一眼就能了然于心。很讽刺吧?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法利用纳米机器人获得共情体验的人,却成了最懂情绪的人。
一位年轻的抑郁症病人曾经对我说:“王医生,你跟我遇到的其他心理咨询师截然不同,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妄加劝慰,你只是静静地听着,露出淡淡悲伤的表情。你似乎很理解我经历的绝望。”
“你觉得我理解你?”
“你能体会我的情绪,对我的共情超越了所有我认识的医生。”
我成了最能共情的专家?竟然觉得有点儿好笑。我开始庆幸自己体内没有纳米机器人,不然这种偷着乐的情绪传递到病人身上,他可能会写投诉信吧。
“大概因为我血液里的共情机器人比别人的更加敏感、更加勤劳吧!”我说。
“不仅是共情,你好像更能从理性和逻辑层面理解、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懂得怎样帮别人控制情绪。哎,可能……”他支支吾吾地猜测,“一百年前有个古老的词,叫作高情商,说的或许就是你这种人!”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在那个会因为情绪隔阂引发冲突的时代里,高情商的人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不过在共情疫苗普及后,优势就不明显了,这个词汇也就被淘汰了。”
我笑了笑说:“你挺会夸人的,我猜,你也是个‘高情商’呢!”
他腼腆地笑了。这位年轻的病人当然是个高情商,不要忘了,作为他的心理咨询师,我可是有他的病历资料,作为军方高官的独子,从小经历的人情世故自然不会少。我不禁好奇,对于那个圈子里的人来说,共情疫苗是否也会像在普通人身体里一样发挥效用?
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揭晓了。
2189年,一颗小行星进入世人视线,它先是向地球飞驰而来,在靠近地球时改为绕地轨道公转,成为一颗外来卫星。这一切都说明,这颗“小行星”上承载着智慧生命,他们有备而来,暂时没有伤害人类的意愿,动机和目的却不明朗。
它的轨道在月球绕地轨道内侧,满月的日子里,地球上的人们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方块凌月而过,虽仅数秒时间,但面对庞大规则的神秘黑影,人类还是爆发出史无前例的恐慌。
这种恐慌在共情疫苗的作用下,迅速传播,成倍增长。
但在几天之后,人群的恐慌就渐渐平息了。我无法切身体会这种感受,只能转述当时的新闻报道:
一种平和的感受袭来,不是冲动,也不是喜悦,就像是纠结多年的难题终于寻觅到了答案,一种释然的感觉。它从赤道到两极,均匀地散播到每个人的心里,让人们安心,让人们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恶意。
就在地球上大部分的人面对异形飞船流下温暖的眼泪时,我却坐在餐台上啃着冷面包,而面包太硬火腿太咸,这便是那时的我心中唯一的感想。
共情机器人!所有人体内的共情机器人都在疯狂工作!
我反应过来,这是一种能与掌管情绪的纳米机器人发生共振的文明。他们将自己想表达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直接传达给人类,绕过充满歧义的语言,绕过表述不清的文字,从身体到身体,从心灵到心灵,情绪竟然做到了无损耗表达!
可惜,自己不能切身体会这种来自异星的问候。
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难题摆在眼前,我该如何表演这种我没有体会过的情绪?该怎样伪装自己,才能让别人以为我体内的纳米机器人也完成了与外星文明的共情?
我应该掉下几滴眼泪,还是眉头舒展,做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又或者,在与外星文明第一次接触的紧要关头,我是否共情无能这种小事,谁也不会注意到……都装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次了!我心里这么想着,打开屏幕,在视频里一一研究起那些沉浸在外星人情绪中人们的脸庞。
这是一种混杂着愉悦与舒缓的表情。能产生这种情绪的外星文明,一定来自一个并不好斗的星球,或许它离开母星,就是用融合和交流的方式,一步一步向宇宙深处扩散的。
宇宙里,真有这样的文明吗?我心下想。
一个月后,泊于绕地轨道的外星文明终于发出交流请求。飞船的外壁变成了幕布,上面的投影循环播放着星球的历史,望远镜卖到脱销。盯着那小小的一方“幕布”,在无声的默剧里,我们得知该文明自称为“岘”,是一种由半透膜构成的生命体,处于银河系一个偏远的古老角落,那里布满死去的白矮星,能量来源极为有限,在厮杀和吞并中,岘度过了最初的血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