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数学家(下)

作者: 朱柏青

刺杀数学家(下)0

前情回顾:

计算机科学家江路搭建了一个模仿天才数学家张思年大脑的模型μ,随着μ的不断进化发展,它成了人们解决数学问题的唯一真理,也令社会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几百年后,世界分化为云上城和云下城,机械化的人和高级人工智能混居在云下城,期盼着赚足“贡献值”前往云上城。灰堡是所有云下城人类孩子的诞生地和监护所,他们在这里成长、学习直到十八岁。

马进、李成恺和葛腾柯相识于灰堡。成年后的马进成为一名警察,在追查智能人连环谋杀案中阴差阳错地击毙了李成恺,而数学天赋异禀的葛腾柯却在一次事故中莫名消失。一系列的线索仿佛指向了真相,又仿佛掩盖着更大的谜团。马进能否获得新的线索,找到案件突破口,解开一系列的谜团?

马 进

关于案情,我对陈安陆一直有所保留。我没告诉她凶手作案的另一个让人不解的地方。在将受害智能人的“心脏”摘下后,凭他的手法,凶手本可以不留痕迹地离开,他却故意撒下一些复土,摆成那句谜语:As If Summoned from the Void。第一次到现场时,我感到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句话,后来才想起灰堡底层的那个雕塑,那是个数学家,小柯崇拜的对象。小柯常常把那句话抄在手臂上,等墨水干了再写一遍,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胳膊上已经快留下永久的印记了。他告诉我和李成恺,那句话是在说这位伟大数学家的智慧与直觉“仿佛来自虚空”。在他之前与在他之后,数学完全是两个模样。在他之前,解决数学问题的都是人类,在他之后,数学问题都由μ来解决,以至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想象数学研究在这之前是怎样进行的——人类的思维速度很慢,为了解决一个困难的问题常常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穷尽几代人的努力,而现在,只要轻声询问μ,瞬间就会得到答案。小柯常常对我们说,他希望成为这样的人物,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仿佛来自虚空”的直觉,即使不询问μ,也能通过自己的思考找出问题的答案。他似乎总是在寻找他口中所谓的“过去”的数学,可那既然已经是过去式了,又有什么寻找的意义呢?就像有了电梯,又何必再去费劲爬楼呢?

我不会预料到,类似的问题在将来的某一天也困扰了我。在“北城黑市器官交易案”后,我曾感到一阵迷失。我为李成恺的背叛感到愤怒,并迁怒于眼前身边天天会见到的那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我想,就是他们诱惑着李成恺走向了迷途,就是那一张昂贵的电梯票,让我不得不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同事们说那段时间我出任务时总是一副凶狠的模样,误抓了不少人,还因为审讯时失去耐心被强制调离岗位一周。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罪犯抓都抓到了,为什么不直接把他们关起来,判最重的刑,让人们对犯罪充满恐惧呢?但教员的话语也时时在我脑海中响起,他要我在执法时学会找到楼梯,“正确”的楼梯,“正确”的上楼方式,这才是警察的职责。我难以权衡这两者,曾经的我笃定地相信教员的话是对的,无论于情于理都应如此,但当罪恶真的发生在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时,我却难以自持。主动要求调到南部以后,我内心的割裂仍然无法控制。我常常帮陈安陆修剪枝叶,一根树枝或是一朵花瓣落下,其他的枝干或花朵可以如往常一般生活,那些被害的智能人们,他们的离去同样是淡淡的。他们的“心脏”被摘走,这根神经元与其他“心脏”的联结就会自动关闭,那张由μ织成的大脑稍微调整它的结构,一切又可以安然运行,一如往常。但人的离去如此不同,离去之人将他与他人的联系一同带走,无法调整,无法补全,让从前与他们亲密无间的人们痛不欲生。

被强制调到文职岗后,为了消解工作的无聊和内心的寂寞,我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翻阅档案室的资料上,并出乎意料地有了一些新的发现。李成恺的案卷——“北城黑市器官交易案”,厚厚的一摞,曾经堆满我桌面的硬骨头,现在被放置在档案架上的一个角落,在这里我才了解到事情的全貌。拥有李成恺那样优秀的开刀技术的医生很稀少,他们也是云上城需要的资源,因此常常在工作了多年之后,就可以得到可观的“贡献”,获得进入云上城的机会。但他们中仍有人选择了更危险的道路,那就是为黑市器官贩卖商打工,凭借自己的技术不留痕迹地摘除“心脏”,并移植到买方身上,而买方通常是希望洗白身份的亡命徒,或是想要延长生命的富豪。这种方法来钱更快,黑市势力还会向他们保证会在多少场手术之后提供太空电梯的“黑票”以及进入云上城之后的干净身份,因而总有一些等不及的好手铤而走险。“北城黑市器官交易案”的档案袋里涵盖了所有追查到的医生,除了李成恺,还有一个人的档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跟李成恺长得极像,叫李振云,我后来才了解到他正是李成恺的父亲。与他档案相连的是一个智能人的档案,那正是我在李成恺住所中看到的照片中的红衣女人,那是他的妻子,也是李成恺的母亲,那张相片中她怀抱着的孩子,无疑就是李成恺了。之前的办案警官留下的笔记说,李成恺的母亲接受智能人改造手术后患上了严重的排异症,需要高昂的医药费用,因而李成恺的父亲才兵行险着,接受了黑市器官贩卖商的条件,为他们干活,直至爱人的排异症治愈。但就在李成恺母亲的身体逐渐变好,李振云打算收手不干之时,黑市开始着手灭口的工作,李振云在警察的围捕中身亡,妻子与儿子同时失踪。那年李成恺刚刚六岁,我忽然明白了记忆中某些时刻背后的含义:李成恺对六岁以前生活的缄默,对父母与家庭这两个词的敏感……这些片刻在我脑海中串联在一起,重新织成了李成恺在我心中的印象,在那副阴郁的面庞之下,他还隐藏了这么多过往。随之又有一些疑问涌上心头:父母消失后无处可依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灰堡?一定有什么人将他带了进来!这是完全违反灰堡管理条例的,人类与智能人的孩子被视为血统不纯,不可与纯种的人类一同在灰堡接受教育。我想到了李成恺对警察班教员——也就是我的教员——常常流露出的感激情绪,或许就是他……我相信这是他会干的事。

在翻看那些档案时,另一个让我心惊的事实浮出水面。这些铤而走险的医生几乎都是在将要完成与黑市的交易条款之际被警察抓住,最后在围捕中身亡。我想起我行动的那天,本来没有什么抓捕计划,但晚饭后我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写了时间、地点,正是一个我们高度怀疑是交易场所的废弃工厂。当我带着几个同事赶到时,正好下起了大雨,那是器官交易的理想天气,可以掩盖痕迹与味道,而李成恺正在其中进行手术,并在枪战中被我一枪击中。李振云及档案中其他医生的死如出一辙。我忽然明白了,黑市势力只是在借我们的刀杀人而已,当一个医生失去利用价值,他们就设下圈套,借警察之手灭医生的口,而在李成恺的案子里,我成了那把刀子。

但就算案情了结,黑市的器官交易商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我最大的疑问依然无法得到解答:李成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他为什么甘愿走上这条危险而不道德的捷径?当我在夜深人静之际闭上双眼,他喘息着挣扎,口吐血花的画面还浮现在我脑海,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遍地流淌。我想到教员的话,感到李成恺的一切在我心中变成了一栋迷雾中的高楼,我围绕着他转圈,却总是找不到入口,找不到楼梯。他得到了审判,得到了惩罚,但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于是,当这个案子开始,当看到那个简洁平滑的刀口时,我就被牢牢地吸引了。似乎又有一个优秀的医生走上了这条道路,但这次有些微的不同。以往,嫌疑人作案时总是追求不留痕迹,他们常常选择雨天,从云上城落下来的处理雨水混杂着奇怪的气味,既可掩盖血水的味道,又可将它们冲刷殆尽。这次的凶手却故意留下线索,留下贮存“心脏”用的复土的痕迹,留下那句对数学家的赞语,作案的时间间隔也似乎随机生成:6月17号、 6月19号、6月22号、6月27号、7月4号、7月15号、7月28号……他的目的似乎正是引起警察的注意,至少,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迫切地想找到那个人,如果他是为黑市势力卖命,我得告诉他黑市为他设下的套路与陷阱;如果他不为黑市工作,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侵害他人,犯下如此罪行。凶手的一切渐渐在我心中搭起了一栋楼,我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找到正确的楼梯,爬到正确的顶层,看看那里掩藏着怎样的秘密。我甚至有些怀疑,凶手正是冲我而来,他特意留下这些痕迹,特意选择这样精确的刀法,正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我还有种奇特的感觉,凶手是我认识的人。“As If Summoned from the Void”,仿佛来自虚空,看到这句话,我就想起了小柯,想起小柯对那位数学家的崇拜。凶手难道是他吗?小柯与李成恺,都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于雨夜。我不知道小柯是否还活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他在灰堡的一场意外事件中消失,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约好了一起在爆炸中冲出去,冲向云下城,冲向自由……

教 员

我跟白帽子约在8月15号见面。下了班,我匆匆从灰堡出来,赶往废墟酒吧。时间不多了,就在明天,今晚就得处理好。他是唯一值得我信任的人。

晚上九点半,白帽子准时出现在酒吧门口,他总是很准时。永远的周五晚上九点半,永远的白色连帽长袍,长袍下一副高大魁梧的身躯,迈着颀长的步伐走进酒吧。酒吧安静了下来,灯光从蓝紫色调为暖黄色,中央舞台上升起一块黑板,打上了白光。客人中传来口哨声,一些生面孔不知发生了什么,低声询问着。我已经喝了两小时的酒,冰镇的,但还是满头大汗,格外清醒。我很紧张,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帽子径直走向舞台上的黑板。他戴着一副面具,仅露出双眼,仔细看能看到松弛的眼袋,眼角布满皱纹,这与他看似年轻有力的身体并不相称。在警察班的课上,我常常说这类人最危险,但现在看来,只有面前的这个危险人物才能帮我救下那个孩子的命。白帽子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G.79081501

没有阶为84的单群

NT.79081502

每个模4余1的素数均可表为两个完全平方数之和

写完,一片“沙沙”声响起,酒吧里的客人都在低头抄写黑板上的这两道题目。那几个生面孔想掏出手机拍照,被周围的人制止了。这是白帽子定下的规矩,只能用手抄、用笔算,不能用任何电子产品记录。每周五晚上,这个叫白帽子的人会来到废墟酒吧,出两道题,接着讲解上一次留下的问题、回答提问,然后离开。年轻时,我心算极快,常常因此沾沾自喜。那时很流行赌算,裁判给双方三个以上的特大数字,不准借助计算器,看谁算得更快更准。我那时很想去云上城,为了赚钱不停流连在各个地下赌算场。有一天,我赌赢了一大笔钱,数钱时,对方冷笑着看我,问:“你是不是觉得你数学很好?”我说是,他说:“你该去废墟酒吧看看,在那里玩儿的才是高手。”说完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云下城西部,白兰地大街199号。

每周五晚上,一群为了听白帽子讲解上次留下谜题答案的人一股脑儿地涌入一条小巷,七拐八拐,再爬十四级极窄的楼梯,占一个视野良好的位置,喝酒吃饭消费一番之后,便等白帽子登场。这些人里有刚从灰堡出来的年轻人,也有满头银灰的老头。有时候,属于白帽子的时间半个小时就结束,有时候会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没人知道白帽子是谁,有人曾在白帽子离开后跟踪他,但总是会在几个拐弯后失去他的踪影。除了白帽子的身份是个谜,这个活动从何开始也不为人知。一个老头曾告诉我,他从二十岁起就一直来这里,周周不落。他说,那个时候有个老头找他搭讪,说自己也从二十岁开始周周不落,但现在腿坏了,走不动了,下次谜题的答案能不能拜托他跑个腿。老头说他答应了,但那个老头却在周三死了。

事实上,随便找一台搭载了μ芯片的计算机都可以轻易解决这些问题,刚刚来到这里的人会忍不住求助它,但慢慢地他们都宁愿等待一周后由白帽子揭晓的答案。μ的一大缺点在于,无论是使用哪一台搭载了μ的计算机,由于这些芯片彼此“相连”,当向它提出同一个问题时,不管提问的时间、提问的人是否改变,得到的答案总是相同的,得到的证明也永远只有一种。白帽子会给出许多不同于μ的证明,且很多都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出发,这是最令人惊奇的地方,也是μ无法做到的。在这里,最令人激动的是想到一种既不同于μ,也不同于白帽子的解法,还能在提问环节被邀请上台,写出自己的答案。

我曾经做到过几次,那感觉很棒。有一次,我给出了一种用轨道公式计算有限域上一般线性群阶数的方法,赢得满堂喝彩,白帽子也为我鼓了掌,还邀请我喝了几杯。他喝酒是直接从面具上倒下去,仿佛嘴就长在面具上。他问我的职业,我告诉他我是灰堡理学班和警察班的教员。他点了点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同时一个危险的想法开始慢慢成形。我们的交谈集中在一些毫无头绪的话题上。我觉得极度失望,本以为这会是两个同好者的友好交流,但他似乎无意于此。我起身离开,他终于耐不住性子,又拉住我问我怎么看待数学。我说那就是一堆无聊的游戏。他听出我在生气,终于放下了心,说我讲得不错,让我接着说。我说:“你这个活动挺无聊的,μ早就可以解决一切了。”他说:“你讲得对,数学已经死了。”他的语调很平淡,却透出仿佛无边的寂寞,似乎死去的不是数学,而是他的亲人,或是挚友。我的心情缓和下来,重新回到座位上,喝空了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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