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接驳器2.0测评报告的补充附录

●附录1：

致中国作家协会的公开信

主席钧鉴：

展信，无恙。

思量许久，决定手写此信，笔笔由真人，字字皆真心。

鄙人不才，四十六岁才在省级刊物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五十九岁才有幸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短短六十二年人生，从来没有间断过对文学的热爱，并深深为自己能成为中国作协的一员感到骄傲。回首过往，粗粗算来，与六百万字的书写量纠缠的日日夜夜，如白驹过隙，不觉疲惫。文学的历史悠久长远，作为文明的载体，它的宽容远远超过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或许呈现的方式会随着出版业和科技的发展不断改进，但是其书写的主体从来没有且永远不能被时代左右。在我看来，文学即人学，人是什么样，我是什么样，文学便是什么样。我相信对于所有以写作谋生的人来说，他们的每一次下笔、每一篇书写，都是文笔和思考的结晶，都在不断扩展和延续文学定义本身。十多年前，ChatGPT风靡一时，“人工智能写作高于人类写作”等话题一度成为热门。五年前，第一部由AI生成的长篇小说问世，那时我们作协以及所有作家友人联合所有期刊拒绝任何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时，众志成城的态度一度让我热泪盈眶。这不仅是对文学的尊重，更是对人的尊重，所以时至今日，在面对更先进、更具侵略性、更割裂了文学与人的“脑机写作”时，为何作协却毫无作为，甚至任由各大期刊（其中不乏某些著名的省级期刊）在其虚拟阅读平台公然推广NBStorm脑机接驳器入口指令，以便读者接收所谓的各个作家的“最新作品”？不管这些现象的出现是否跟新脑风暴这种大型国际科技公司对各类文学奖进行赞助有关——诚然现下各大纸媒的销售量每况愈下，国家的新能源推广与碳中和指标也成为书商和杂志社纸张用量的桎梏，但这统统都不能成为脑机写作合法合规化的直接原因，至少我本人绝对不能接受，理由如下：

首先，作家与读者之间，一定要隔着作品。一部作品，是作家留给读者的门，铺给读者的路，建给读者的房子，门留好了，路铺好了，房子建好了，作家就可以离开，开始下一段文学建设。这是他最终的宿命。然而脑机写作打破了作家与读者之间这种天然的契约关系。当他们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房子里，作家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尽管几百年来，叙事的结构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叙事者的权力越来越弱，但是并不意味着他需要和读者平起平坐。这种说书人降格后与听书人的合租关系完全就是对作家的无视，对文学的践踏。

其次，所谓的“脑机写作”真的是作家在写作吗？无关这些脑机的型号或者生产公司的水平是否先进，那些没有经过动笔、下笔、成稿，以及一次次推翻、修改、更正的作品，真的算作品吗？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承认人工智能由几个关键词生成的内容并非文学写作，那么在作家的头皮上贴几块磁极，用导出来的转瞬即逝的脑电波讯号生成的只言片语就是写作了吗？这种作品，结构何在，文笔何在，反思何在，我泱泱中华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又何在？

最后，就像我前文提到的，文学永远都是人学，它是由绝对纯粹的人类肉身和精神构成的一种绝对纯粹的艺术，人工智能的合成稿无法与其比拟，脑机写作更是不能染指。只有人在，文学才会在。

在此，我强烈希望中国作家协会能够在这个被科技和人工智能裹挟的时刻，再次把我们所有写作者、写作爱好者团结起来，一起维护人文的尊严。

衷心祝愿我国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顺颂。

木林先生

2035年11月13日

●附录2：

【专访|来自@异种关注】一年前，一封《致中国作家协会的公开信》把一个默默无闻的写作者推到风口浪尖，一年后，他强烈反对的“脑机写作”让他名利双收。他到底是AGI①在文学领域的先驱人还是殉道者？张森，一个古典主义保守派作家的叛逆历程。“我愿意为了文学反抗一切，包括我自己。”

……

异种关注：对了，我们了解到，在您去年之前的写作中，您还是用笔名“木林先生”，甚至一些编辑还提出您一度很抗拒别人在文学圈称呼您的真名，但是现在您却那么坦然地接受广大读者知道您姓甚名谁，这也是“脑机写作”给您带来的改变吗？

张森：嗯，某种程度上，算是吧。我没有什么可以保留的了，包括名字。顺便我想再提醒你一次，确切地说，在“脑机写作”中，那些人不是我的读者，是我作品的参与者。“读”这个概念，在我的作品中，已经不存在了。

异种关注：听您的语气，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张森：它打破了写作者孤独的宿命。

异种关注：那么，我们想在这里对比一下，您认为从去年到现在，到底哪件事对您的人生改变最大？是新脑风暴公司找到您接受NBStorm 2.0免费试用，还是您的第一部脑机文学作品《捉迷藏》问世不到一个月接驳器接收量便达两百万人次？无意冒犯，我们都知道，在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手写了六百万文字但一直无人问津，可是几块磁极贴在您的脑子上捕捉到一些脑电波生成的作品却成为爆款，您自己也应该很意外吧。

张森：是，确实，没有冒犯，我真的非常意外。说实话，到现在我还在慢慢消化这些意外……

异种关注：哦，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到此刻为止，《捉迷藏》的接收量已经达到了一千万人次！

张森：虽然这些话我给很多媒体说过，但是我在此还是想再强调一次：我无意成名，当年给作协写信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愿意接受新脑风暴公司的免费试用，最初也是站在维护文学尊严的立场，为了用自己的经验更有力地反驳“脑机写作”，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情，因为我得到了比名声和金钱更珍贵的经验。

异种关注：可以详细说说这种经验吗？

张森：我看到了文学的真相。

异种关注：文学的真相……按照您之前的说法，文学，便是人学？

张森：不，文学什么都不是，文学就是文学。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到底哪件事对我的人生改变最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一年前我接受的新脑风暴公司的免费试用款不是磁极贴，而是半嵌入式，它们用微创技术把电极放置在我的颅骨三毫米处进行信号输出。我不懂理科和计算机，不知道这个语言模型的构成规则，但当我第一次进入由我自己的思想生成的“作品”中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我自己。这才是改变我人生的时刻。

异种关注：文学的真相，就是你自己？

张森：不不不，这是两件事。我在那里，看到了文学，和我自己，它们是两件事。是我在不断迫近、不断接近文学。曾经的我太傲慢了，我以为保持写作的状态和心态，就能成为文学的一部分，我以为把自己归类为写作的人，就可以代表文学。其实不是的，写作并不意味着文学，而是与文学共处于一种诡异玄妙的平行线上。

异种关注：那么您觉得《捉迷藏》的那一千万人次的参与者，把他们吸引住的，到底是您，还是文学的真相？我不知道您是否会关注《捉迷藏》的评论反馈，它之所以能够这么受欢迎，似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在成像中既有文字又有图像，图像包含了文字，文字也蕴藏在图像之中，即使是其他使用NBStorm 2.0进行写作的作家，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有人称您是二十一世纪的普鲁斯特，也有人说您把詹姆斯·乔伊斯想要表达的东西真正具象了，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张森：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如果非要用某种情绪概括，大概是高兴占比较多吧。不是因为他们把我抬到了那些文学巨匠的地位，我深知自己与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之间的差距比大猩猩和我还要大。我高兴的是在这个时代，还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感受和享受这种文学体验。没错，这种体验是我带来的，但它独立于我，拥有自己的生命，这没法解释，而在文学里又是这般正常。就像你之前说的，我现在六十三岁，即将六十四岁，我从小就热爱文学，从八岁我就开始写诗写小说，到六十多岁我手写了六百万字依然默默无闻，没有人阅读，没有人欣赏，我发表的第一篇省级刊物还是编辑看我可怜给我发的友情稿，这件事又该怎么解释呢？如果我现在三十岁或者四十岁，一夜之间名利双收，我可能会大放厥词，表达很多对“脑机写作”的看法。可是现在，我最欣慰的事情，是在我六十多年的人生中，尝尽了贫穷、孤独和低落，一无所有，唯一做到的就是没有辜负文学。哦是的，文学到底是什么，我可以这么说，文学是时间，是潜意识与超时空，是主流和非主流，是不会被任何历史和人文左右的存在。一个人只有在写作时才能无限接近文学而永远不能等于它，你们仿佛是在玩捉迷藏躲猫猫，你要用尽你所有的才华和技能躲藏起来，但最终目的是被文学找到。然而如果你被文学找到，你就输了，相反如果你只想着赢，就只能永远窝在藏身处，看不到文学的真面目。你是不是已经被我说的绕晕了？这个悖论就是文学的真相。这是“脑机写作”帮我脱离肉身的束缚后，摒弃了文笔、结构和所有异化产物的障碍后，看到的我热爱的事业的真相。

异种关注：所以您的第一部脑机作品取名《捉迷藏》，是对文学真相的致敬？

张森：有这个意图。我希望自己，以及这部作品所有的参与者，有朝一日都能来到这个游戏中，达到某种永恒。

异种关注：那么您现在对“脑机写作”是不是已经是完全支持的态度了？

张森：不只是脑机写作，我愿意推翻我曾经对所有通用人工智能的看法。我曾经一度以为人工智能的出现会让人类陷入懒惰、降智与混乱，它们会代替、抹杀人类的存在，但是现在亲身体验过，我才发现，我们本身就是懒惰、降智和混乱的。人类对自身的逻辑都尚未摸索清晰，对自身的认知还在懵懂阶段，怎么有能力创作出替代我们的东西呢？那么话又说回来，一个生存了几百万年，损耗了大量自然资源但至今都依然没有认清自己本质的傲慢物种，被其他更先进的事物取代，又何妨？毕竟，即便没有人，文学依然在。

……

●附录3：

警情通报

2038年8月15日凌晨1时35分，安平区公安局与消防局均接到报警，称“新脑风暴公司废品仓库发生火灾”。消防局迅速出警，火势虽然很快得到控制，但依然造成一人死亡，三人受伤。随后网络上出现“该火灾是著名作家张某不满新脑风暴公司暴力作为而自焚引起”的言论，引发舆论关注。我局对此高度重视，迅速成立工作专班，依法开展了全面细致的调查核实，现将相关情况通报如下：

死者张某，男，出生于1973年，职业作家。2036年4月与新脑风暴公司签订合作合同，接受成为新脑风暴公司旗下最新产品New Brain Storm第二代脑机接驳器（简称NBStorm 2.0）输出端试用者，进行脑机类文学创作。2038年2月，因NBStorm 2.0没有通过国家三类植入医疗器械许可验收，根据相关规定，新脑风暴公司立刻回收市场上所有NBStorm 2.0相关产品。在此过程中，新脑风暴公司免费赠予张某New Brain Storm第三代脑机接驳器以方便其进行日后的创作，可是张某以“第三代非嵌入式脑机接驳器的体验感太差”为由拒不接受，并多次前往新脑风暴公司与高层发生口角、纷争，希望取回并继续使用NBStorm 2.0，但都被新脑风暴公司拒绝。

根据新脑风暴公司废品仓库管理日志，仓库原定2038年8月15日中午12时销毁所有库存的NBStorm 2.0，却在当日凌晨突发火灾。根据现场监控、DNA检测、指纹、踪迹排查，死者张某在当日午夜潜入新脑风暴公司仓库，确有重大纵火嫌疑。公安机关在消防部门的协助下，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火灾现场以及张某的烧伤经过，经过多次侦查实验，结果显示，张某擅自将数个废弃接驳器自行植入自己的硬脑膜外强行进行信号输出，由于操作不当，在火灾发生前便已脑死亡。该仓库的火灾，也是由于没有及时关闭接驳器接口电源，功率过载引起。

综上所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中华人民共和国通用人工智能废弃器械管理办法》《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等法律法规和相关规定，公安机关对新脑风暴公司没有对其废弃器械按规定进行严格看管和及时销毁的行为进行人民币500000元罚款，对死者张某擅闯危险品仓库引发火灾造成公共财产损失，依法决定不予立案。

安平区公安局

2038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