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矢之爱

作者: 鲁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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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23时17分  宋志雄  今日公投

关于第52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举办城市的公投(剩余:164h32min)

关于修改营养师资格认证考试流程的公投(剩余:76h11min)

关于基准利率本年度第二次下调的公投(剩余:33h29min)

关于开放主要城区犯罪率及潜在罪犯信息查询的公投(剩余:5h59min)

关于空中轨道交通14号线延长线站点选择的公投(剩余:6h02min)

关于禁止博纳沿湖公园露营和夜宿的公投(剩余:12h14min)

等3项

志雄的手指在拉巴特、布加勒斯特和多哈这三个陌生的城市名字间徘徊了好一阵,最终点击了多哈下方的确认按钮。只要轻轻滑动几下,每个城市的详细介绍、电影明星入镜的宣传片和大量有关举办奥运会的承诺书及项目文件就会依次出现,但志雄实在没有查看的兴趣,凭直觉把票投给了字数更少的多哈。

至少念起来方便些,志雄这样想,反正这是个全球范围的投票,自己这一票并不会改变什么。接着,他依次点开其他公投,都是看了看标题,就在手机屏幕上做出了选择。他不是没有自己的思考,但通常,那更像是一段段经不起推敲的牢骚:同意,反正我也不会考这个;反对,怎么总是调来调去的;同意,我早就怀疑邻居是个拉皮条的;选大阪街站和南斯维斯公园站吧,去吃鳗鱼饭和金枪鱼比萨都会方便些;同意,那公园的座椅都快变成快捷酒店了……

九个投票,九下确定,看着公投列表上“暂无需要您参与的投票”提醒,志雄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办完了一件大事。他把头歪靠在地铁的车窗玻璃上,看着车厢里其他埋头盯着手机的乘客,那些亮起的屏幕上,多半也是和他一样的界面。

投票,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天都得做的事。志雄在学生时代便不是老实巴交读书的孩子,但近代史课本还算翻过几页。最早是21世纪中叶的几场技术革命,网络隐私条例修改、AI参政、智能化司法,直到某个AI系统成为社会化管理的基础设施,越来越多公共事务开始以之为基础进行“全民公投”,就如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标语所言:全民参政,高度平权。差不多又过了十多年,当人们习惯了这种社会运行模式,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通过投票来解决大部分公共事务了。再后来,这套被称为GRC的公投系统覆盖了全球。

虽说“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主人”之类的话听起来拗口又虚伪,但现在总归是太平年代,这套系统倒也算是个好东西,除了一点—— 一个人从成年开始,便要没完没了地投票。

所有事都得所有人来决定,大到需要全球五十亿成年人共同投票的法律制定、奥运会城市选举和太空探索计划,全市人投票的公共设施建设和环境管理,小到整栋公寓楼住户参与的设备维护和物业公司招标。总之,任何机构、组织甚至个人都可以发起公投,只要公投系统GRC审核通过,便会生成填满内容和选项的页面,发送给每个GRC认定且能和这件事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的人。

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志雄不止一次对着屏幕这样想过,但他从没真的问过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常常是不需要原因的。来到这座城市后,志雄也曾在街上见过高举着“我们在为谁投票”牌子的人,他们的身影遍布城市乃至世界的每个角落,虽然不算多,但冷不丁地总能看到。GRC的人在新闻里说过,那些是反对全民参政的暴徒,言下之意显而易见:谁若是不参与投票,便是背叛这个社会。如此说来,只要偶尔抽空做几道无关痛痒的选择题,就不用担着叛徒的名声,这样志雄便不觉得是多么苦恼的事了。

自他记事起,公投便是和骨骼生长、口鼻呼吸一般自然的事。

想着这些时,窗外的景致从炫目的灯箱广告变成沉静的城市夜色。地铁钻出隧道,行驶在城市的外环线上,周围都是鳞次栉比的低矮公寓,那些规格相同的窗户亮着颜色各异的灯火,组成无数忽明忽暗的方格,堆叠在眼前,像是铺陈在他与世界之间的马赛克,或者一部正在快进的漫长电影。志雄起身走向车厢的中隙,那扇显示着线路和各个站点的车门旁边,“下城东站”的红点规律地闪烁起来,志雄要到家了。

车门即将打开,而每每到了此刻,还有另一件事发生。

志雄的手机如常亮了起来,即时通信软件上,跳动着一个女孩儿的头像。

10月14日23时30分  即讯

年年:结束了,胜利!

志雄:十千米?

年年:嗯,两个月了,6的配速总算达到了。

志雄:下次可以试试环博纳湖跑,要比跑步机上难一些。

年年:健身教练都是这样吗?学员完成目标就会立刻制定更难的目标,连句恭喜都不说。

志雄:啊,恭喜呀!

年年:没诚意。你到家了吗?

志雄:嗯,正在出地铁站。

年年:好,那我也回家了,但愿电梯不用排队。

志雄:都这个点了,不至于吧?

年年:这里可是GRC大厦啊,这里多的是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人。

所以老板才选择在这儿开健身房啊,志雄想着,不禁笑了笑。

最近,他和年年总在聊天,志雄也不清楚具体是哪天开始的。她每晚九点准时出现,上志雄一天的最后一节课,之后会留下来自己跑一阵,志雄则会为了赶末班地铁先行离开。出于责任心,他时常估摸着她跑完的时间问上几句,结束了吗、有几分累、配速多少,诸如此类的问题,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样固定的聊天。

今天,年年顺利完成了配速六分钟的十千米,这是她开始跑步时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如今实现了,确实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或许是心情不错,今天的话题也多了一些。

10月14日23时51分  即讯

年年:你投了哪个城市?

志雄:你说奥运会的那个?

年年:不是,选友好城市的那个,好像是利物浦、贝尔格莱德和萨尔瓦多。投贝尔格莱德吧,我看详情里说,贝尔格莱德给的互惠条件里有往来机票打折呢。

志雄:啊,我都忘了有这个投票,可能随便选了一个吧。

年年:哦,其实也没什么啦!公投说明也强调了,选友好城市纯粹是秉行传统,现在哪里还分什么友好和敌对,全世界每个城市都是友好的城市吧。

志雄:嗯……不过,你还真的会认真看那些呢,说明啊、详情啊、参投范围什么的。

年年:这是我的工作嘛。

志雄:也对。

年年:那奥运会的举办城市,你投了谁?说起来,这个才扯吧?所有运动员只代表自己参赛,怎么看都完全是场大型选秀。

二人的聊天一直都很琐碎,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有时候年年会突然十几分钟不回话,然后又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新的问题,可没聊几句,又不再接话了。

大概是在开车吧,难不成是因为害羞和矜持吗?志雄对着镜子里正在刷牙的自己,偶尔也会产生一些暧昧的思绪。她有着志雄偏爱的利落短马尾,瘦窄的脸颊上能挤出两个狭长的酒窝,笑的时候,或者训练吃力的时候,都会由内而外地透出浅浅的红,在志雄眼中绝对算得上好看。至于年纪,按学员登记表上的资料,年年比自己大六岁,这样的差距是最尴尬的,虽不至于完全磨平爱意,但又像隐秘的阻碍横亘在这对男女之间。不太合适吧?合适吗?志雄一边想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挥动牙刷,泡沫沿着牙床落在舌苔上,几番搅动后,整张嘴里满是薄荷的辛辣,迫人清醒。

“你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为什么会去当健身教练啊?”

志雄躺在公寓的床上,再次回想起年年问的这个问题。他的耳畔有从头顶的空调隔栅中吹来的风。已经是秋天了,但他依旧贪凉,只穿着短裤,盖着薄薄的凉被,冷气落在他缓慢起伏的胸膛上,像寒夜里徐徐降下的霜。

“啊,因为我觉得健身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非常公平的事情。不管是亿万富豪,还是普通民众,你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花自己的时间,一点点把肌肉练出来。”

有没有别的更好的答案呢?比如,像爱情电影里那样表达:“因为这样就可以遇到你啊。”通常主角们都是这样相识的吧。

一想到这样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志雄便不由得哆嗦了一阵。

“真冷啊。”他摇了摇头,下意识瞥向放在床头书柜上的手机。漆黑的屏幕许久没有亮起,连带着手机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10月15日10时46分  宋志雄  今日公投

关于宋志雄先生是否应和徐年女士达成恋人关系的公投(剩余:23h15min)

关于10月12日苏腊巴亚8.2级地震紧急事态的公投(剩余:23h15min)

关于GRC大厦增设自动化安检系统的公投(剩余:43h17min)

关于社区路灯更换光伏照明系统的公投(剩余:127h01min)

“这是怎么回事?”

志雄对着手机愣了很久,重新抬起头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早晨的健身房本就空荡,此刻更是笼罩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会不会是搞错了?”

最先开口的是正在清点器械的值班经理。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虽然大腹便便,却是志雄和其他教练的头儿。“这个徐年,就是你学员里的那个年年吗?没什么印象啊,应该不是我拉来的客户,是在这栋楼里工作吗?”

“好像是吧。”

一旦有能答上来的问题,健身房便开始出现其他的声音。和毫不避讳地投向志雄的目光不同,搅动的舌头懂得必要的安分。志雄能听到四下响起的讨论,却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人们刻意压低的声音窸窸窣窣,像一阵阵打在玻璃上零乱的雨。

“那女孩,就在GRC工作啊,每天晚上都来,还是主动找老宋上课的呢。”

“这个公投难道是她自己弄的,是在表白吗?”

“会不会是系统出错了?”

“这种系统也会出错吗?”

“之前不是有过吗?黑客入侵什么的。”

“这个投票里的人也不见得就是他们吧,同名同姓的人也有很多。”

是我吗?志雄重新看向手中的屏幕,光读这个标题,他便能确定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其他宋志雄,但认识徐年的,应该只有他了。

将文件下拉至第二页,志雄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它被放在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的右侧,再往下是一个个更具体的项目:教育经历、工作经历、家庭结构、犯罪经历、获得荣誉、社会关系和综合评估。那些自己无比熟悉的人名和地名按照时间顺序,填在一个个细分好的方格内,成为他被量化和精炼的一生。

接着是年年的资料。正当志雄想要翻到下一页时,年年已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别看了,就是我们没错。”

这还是志雄第一次看到穿着正式工作制服的年年,往常她都是在更衣室换上运动服才出现在自己面前。依旧是这样的距离,依旧扎着马尾,依旧是狭窄的脸,但或许是缺失了那抹会令酒窝下陷的笑意,又或许是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相同制服、神情严肃的员工,胸前佩戴着有她名字、头像以及GRC标志工牌的她,整个人都透着令志雄难以捉摸的陌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志雄重复了方才的问题,这次,他的目光明显在寻找答案。

“有人发起了一个关于我们的、全球范围内的公投。”

“全球范围?”

“是,”年年点了点头,“而且触发了紧急事件程序。按照这条公投的规则,二十四小时内,全球范围内所有年龄超过十六周岁的公民都必须参与此次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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