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化身
作者: 张雨晨随着电影《阿凡达2》和《流浪地球2》的先后上映,人类意识的数字化与转移,又一次成为热度科幻话题。
在《阿凡达》(Avatar①)第一部中,男主角作为人类伤残退伍兵,通过睡眠舱的脑机接口,将自己的意识“附身”在一具混有外星智能种族“Na'vi”基因的“化身”之上,将其当作血肉傀儡操控,从而完美融入异星的生态环境。随着他与化身的联系越发紧密,结局时,身负致命重伤的男主角直接把自己的意识完全转移到那具“化身”躯体之中,成为一名“外星土著”。


而在《流浪地球2》中,面对太阳即将毁灭的灭世天灾,人类除了毅然决然地开始“流浪地球”计划,也尝试着将人类的意识以电子数据的方式加以保存、运行,作为应对天灾的另一种出路。
“意识上传”作为经久不衰的经典题材同样有着作为幻想基础的科学原型。这看似科技版“移魂大法”的科幻构思,在现实中究竟几分科学、几分幻想?
一、移魂有术
首先,“意识数据化”的最大前提,就是哲学方法论层面的“一元唯物论”。也就是说,必须先承认人类的思维本质都是大脑内神经元网络的电化学活动。只要能完美重现原本信息运行模式,即使更换运行的“载体”也无关紧要——就像一篇文章不管是用墨水誊写在宣纸上,还是用像素格显示在屏幕上,其内容本身不会受到媒介的影响。
然而,这样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极度非主流的。20世纪之前,几乎所有的人类文明都不约而同地将肉身和灵魂视为两个高度分离的概念。哪怕是身处欧洲文艺复兴之中的哲学大师笛卡尔,虽然已经意识到人类的机体本质上不过是一台极其精巧复杂的机器,但当时有限的生物学和医学,使他完全无法想象大脑究竟如何从生理结构上为人类燃起智慧的火光。因此,这位奠定整个西方近代哲学“坐标原点”的伟人,最后依然将世界观定为了精神与物质平行存在的“二元论”。
正是因为这样的“上梁不正”,写于1818年的科幻小说开山经典《弗兰肯斯坦》,只能参考早期电生理学研究,将青年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复活“人造缝合怪”的过程笼统解释为用一阵电击为其赋予“灵魂”。
直到进入19世纪后期,随着各种实验技术手段的发展,科学研究者们才真正确认了人类意识的“物质”本质。“神经科学之父”卡哈尔,运用脑组织显微切片染色技术,确认了大脑的神经活动来自大量彼此连接的神经细胞——神经元。之后,神经科学研究者和神经外科医生们,通过动物实验与观察临床脑损伤病例,逐渐摸清了人脑各个结构的功能划分。1960年前后,科学家大卫·休伯尔与托斯登·威塞尔利用植入实验动物大脑皮层的微电极,记录了其中的神经元电活动,再分析这些电活动与外部刺激、行为之间的关联,最终描绘了大脑如何以神经元连接通路实现环境认知的基础框架。


至此,人类已经完全确认了自身意识活动的物质基础。接下来,就要搞清楚具体的运行机制了。这也是“意识上传”的第二步:完成对大脑神经活动的全面记录与解析。
人类的大脑中,有大约八亿个神经元,这些神经元伸出神经纤维彼此连接,又制造了百倍于自身数量的连接节点。如此繁复巨大的神经网络,是目前任何技术都无法完整记录的。而想要在其他载体上完整重建一个人的精神活动,就必须充分解析所有这些神经元的连接结构和活动情况。
现实的问题就来了。我们用于记录神经元活动的电极,即便先进如马斯克的柔性电极阵列,也只能一次性记录数百个神经元,这相比于整个大脑的神经元总量只是沧海一粟。而能够记录全脑活动的功能核磁共振(fMRI),其空间分辨率又粗糙到足有一毫米,百倍于神经元十微米的胞体直径。同样,头皮电极也只能提供这种提示一个脑区的整体活动情况的脑电图,根本无法精确描述其中神经元的细微状态。此外,光监视神经元的活动还不够,神经元彼此之间的连接模式也是需要追踪并记录的。这就几乎不可避免地需要对脑组织进行切片或者透明化,但会导致所记录脑组织的死亡。
不过,通过各种技术手段在计算机中重建神经元连接甚至重启功能的研究一直不曾被人类放弃,并形成了名为“连接组学”的神经科学门类。早在2009年,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学院的亨利·马克兰就提出了野心勃勃的“蓝脑计划”,想要用超级计算机重建整个人类大脑的神经连接组结构。这个项目后来还被欧盟看中,作为整个欧盟“脑计划”的核心项目。但是,十几年后,这个项目也远未接近当初预设的目标。他们最终成果建模“数据化”的,只有一些来自实验动物的小块脑组织,远达不到给人脑搞“意识上传”的程度。
虽然人类确实距离意识上传遥遥无期,但对于一些极其简单的实验动物来说,这个目标已经成功大半了。
这个“幸运儿”就是秀丽隐杆线虫。
作为一种非常原始简单的多细胞动物,秀丽隐杆线虫可谓是被人类研究得最为透彻的实验生物之一。总长度不过一毫米的它,全身上下只有一千多个细胞,神经元的数量更是非常固定的三百零二个。但就是这三百零二个神经元,已经足以支持它进行感知、逃逸、觅食、交配等一系列基础行为了。

于是,出现了将它完整“上传”的模拟重建计划——OpenWorm,随后,我国也在2022年公布了跟进的“MetaWorm计划”。目前为止,数据化的“虚拟”线虫已经可以在模拟其生存环境的数字空间中,展示出近似于真实环境中的趋利避害行为。可以说,秀丽隐杆线虫已经基本完成初步的“意识上传”。
下一步,研究者们的目标是神经系统规模更大更复杂的果蝇——一种拥有精湛飞行控制能力与复杂行为模式的昆虫。如果对它的模拟成功,将会极大推进人类对神经系统运行机制的理解。
不管怎么乐观看待,现实中的“意识上传”也并不是科幻作品中那样通过黑科技脑机接口实现的“移魂大法”。不管是用电极记录神经元活动,还是用显微镜扫描脑组织切片重建神经元的连接结构,最终在电脑中生成的,都只是原本那个大脑的“数据备份”,并不能直接让本体意识“白日飞升”。
或者说,“意识上传”在现实中的本质,是通过尽可能完整获取原体的神经活动与神经结构信息,最终在计算机上重建一个带有原体特征的人工智能“副本”。意识的“飞升转移”,其实是本体和副本之间薪火相传的交接。
至于生物脑中的这个“自己”,将注定随着血肉之躯一起随风而逝。
二、天堂与地狱
诚然,“意识上传”事实上等于制造了拥有全部人类情感、人格和自我认同的强人工智能,同时极大解放了记忆、能力、注意等“先天束缚”对思维的限制。《攻壳机动队》中的草薙素子,就是从“只剩大脑”的高度义体化状态跨越了躯壳的最终界限,成为自由驰骋于无限网络世界的电子妖精女王。
但是,“意识上传”绝非直达天堂。在解放几乎一切原有的生物脑束缚后,也等于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电子空间中。其实生物脑对意识的禁锢同样也是对它的一种保护。只要不直接影响生物脑的生理活动本身,任何来自外部的精神压力都无法直接改写我们的个人意志。甚至于,古今中外的历史记录都不乏意志极其坚定的“精神强者”。哪怕是极端痛苦的折磨甚至死亡,都根本无法动摇这些“硬核狠人”那比钢铁更加坚固的狂热信念。但“意识上传”之后,这一层“物理保护”就再也不存在了。上传的意识固然等同于一个超级AI,但也意味着成为一段可以被具备权限者随意删改甚至关停的程序代码。“灵魂黑客”可以对上传意识施加超越一切已有酷刑的精神攻击,可以绕过与上传意识本身的交流,直接对其进行删改、控制和肢解,将其彻底化为支离破碎的“意识碎片”并移作他用。那将是人类难以想象的灵魂地狱。


《归者无路》便讲述了这样一种情况。在这部经典的国产赛博朋克小说里,人类“意识上传”到网络空间后固然可以成为呼风唤雨的超级人工智能,但慕名而来的后来者所不知道的是,网络空间早已被这些上传意识化为了吞噬后来者的修罗场。这些满怀期待来到网络空间的可怜人,几乎都会在进入“新世界”的瞬间就被盘踞其中的老怪物们“吃干抹净”,用以补充他们因为代码错误积累而不断流失的“人性”。最终,一个讽刺的循环出现:现实中的人们,希望通过“意识上传”实现精神自由,而网络空间的游魂们,却最渴望获得一具能够安稳栖居的肉身。这就是毫无安全保障的情况下,“意识上传”所制造的数字化野蛮废土。
而更“文明”一点的情况,则出现在日本科幻作品《乐园追放》中。这个故事里,大部分人类都脱离了肉身,进入位于卫星轨道的巨型计算机阵列,只有少数人类依然坚持以智人的状态生存于生态早已高度恶化的地球表面。但是,那些“天上人”所生活的“天上人间”,却是一个通过限制并计算分配资源的极度不平等的极权反乌托邦。在这里,特效拉满的达官显贵们穷奢极欲,有限资源的普通人凑合着醉生梦死。整个“上传者”文明,甚至将原本用于载着全人类意识航向宇宙的探索飞船弃之不顾,成为一个死气沉沉、自甘堕落的“太空古墓”。

“意识上传”不但不能成为直接转移“灵魂”的渠道,就连复制到数字空间的副本,也无法享受真正的自由。如果不加以严格保护,进入数字空间的意识副本,甚至会面临远超生物脑本体的严酷处境。此外,即便上传意识能够在万全保护下免除痛苦,但无尽虚拟世界的巨大诱惑,也有可能让他们像《乐园追放》所描述的,彻底失去开拓现实宇宙的追求。写下《三体》《球状闪电》等名作的刘慈欣,就不止一次表达过这种忧虑。
那么,“意识上传”真的是一条看似自由的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