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科幻巡礼
作者: 李桦前篇回顾了美国科幻小说早期的历史,从19世纪末的形而上科幻小说、乌托邦小说、冒险小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纸浆杂志、科幻杂志的繁荣,太空歌剧的诞生,再到四五十年代的黄金时代,都预示着美国科幻在向更广阔的天地迈进。本篇将介绍20世纪下半叶美国科幻小说发展的几个阶段:新浪潮、赛博朋克以及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涌现的大量新作家。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涌现了一批新的优秀作家,他们介于黄金时代和新浪潮之间,创作出了高质量的科幻小说。正是因为他们的优秀作品,科幻小说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和尊重,并得以进入大学课堂。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两位作家是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1928—1982年)和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1929—2018年)。在科幻研究领域,他们有时也被归于新浪潮时期。
菲利普·迪克是一位高产作家,但很难把他的作品整齐分类。他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创作道路也起起伏伏。在他的科幻作品中,两大主题被赋予了深刻的哲学意味:一个是或然历史(Alternate History),一个是对有机生命的机械拟像 (Mechanical Simulacra)。拟像主题贯穿他的很多小说,比如《复制人》(The Simulacra,1964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9年)和《模拟造人》(We Can Build You,1972年)。虽然这类主题通常以喜剧形式呈现,但在深层次上探讨了生命体和人造体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有机生命的功能和行为进行复制所引发的困惑。或然历史基于一个简单的理念,即每个人都从自己独特的角度看世界,代表作品有《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1957年)、《尤比克》(Ubik,1969年)和《流吧!我的眼泪》(Flow My Tears,the Policeman Said,1974年)。在这些小说中,真实和虚假的界限非常模糊,不仅是里面的人物,就连读者也难以分辨小说中的虚实。小说还挑战了一些传统的道德规范和形而上的价值观,把科幻小说变成了精神游戏。菲利普·迪克最著名的小说是荣获雨果奖的《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年)。小说的设定是人们生活在二战战败后的美国,国家已经被战胜国德国和日本瓜分,只以落基山脉附近一小块地方作为缓冲区域。小说中的人物“高堡奇人”所写的小说《沉重的蚂蚱》又呈现了相对于小说设定历史的第二层或然历史:英国和美国在二战中获胜。小说中关于历史的多层想象交织在一起,只有置身其中的人物才能分辨哪重历史更接近现实。迪克对历史的强劲想象和鲜明生动的人物刻画赋予《高堡奇人》强大的生命力,使之成为或然历史小说的扛鼎之作。

厄休拉·勒古恩与菲利普·迪克截然不同。如果用轻快、睿智和带有嘲讽色彩等词汇描述菲利普·迪克的小说风格,那么勒古恩的风格则被布里安·阿尔迪斯(Brian Aldiss)描述为科幻小说的梦想标杆。她的作品充满诗意甚至梦幻般的意象,倾向于探讨人的异化和去人类化,注重融合和超越。她写过很多短篇小说,主要收录在《风的十二方位》(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1975年)里。她的中长篇包括《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1969年)、《世界的词语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1972年)和《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1974年)。她也发表过面向青少年读者的“地海传奇”系列奇幻小说:《地海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1968年)、《艾坦的墓地》(The Tombs of Atuan,1971年)、《地海彼岸》(The Farthest Shore,1972年)、《地海孤儿》(Tehanu,1990年)、《地海故事集》(Tales from Earthsea,2001年)和《地海奇风》(The Other Wind,2001年)。小说中的地海自成一个世界,里面有岛屿河流,是一个动态的宇宙和平衡系统,没有神灵创造的神迹,只受制于自然规律,一切魔法和力量都是大平衡系统和宇宙运行秩序的一部分。勒古恩创造的不是神学的世界,而是生态学和宇宙学的世界,显示了对宇宙作为一个能自我调节的体系的敬畏。她写给成年人看的小说则充满社会和文化细节,如同人类学家,总是提出关于社会组织结构的本质问题。《黑暗的左手》一发表就受到广泛认可,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受到的评论和关注超越了科幻圈。小说的母题是与外星人相遇,对格森星人性别特点的设定具有革命性——格森星人不仅雌雄同体,而且可以在雌雄之间转换性别。这种设定是对传统男女性别二元对立的颠覆,使性别具有流动性。而且小说也引发读者对人类的性关系、人际交往中的疏离与排斥、人与自然的关系,甚至爱国主义的思考。小说更深远的意义是,勒古恩成功地示范了一个成熟的作家如何利用科幻小说的独特视角来探讨当代的现实问题。《一无所有》则展示了两个相邻的星球之间不同社会政治制度的冲突,内涵丰富而含蓄,情感温暖,被很多评论家视为勒古恩最好的小说。勒古恩和迪克的小说代表了60年代美国科幻小说的特质:丰富、复杂、面向成年读者。
从70年代起,美国的科幻小说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表现在两大方面:新的文学自觉和新的社会觉悟。新的文学自觉主要体现在科幻作家在语言和叙述技巧方面进行有意识的风格实验,而新的社会觉悟体现在科幻作品中显露出的对政治、社会和生活方式的关注,通常会有一些激进的观点。这一时期体现这些变化的科幻小说被称为“新浪潮小说”。对科幻小说来说,这是一个刺激而激动人心的时代,充满了各种成功与不成功的文学实验。
新浪潮运动首先发生在英国,由围绕着迈克尔·摩考克(Michael Moorcock)的《新世界》(New Worlds)杂志的作家发起和推动。摩考克推动了英国的新浪潮运动,而在美国,新浪潮的推手之一是朱迪思·梅里尔 (Judith Merril)。她本身是科幻小说家,写了很多女性主题的小说,但最突出的贡献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担任《年度最佳科幻小说》(SF: The Year's Best) 的编辑。这种每年对优秀科幻小说的整理和选拔,使很多优秀的科幻小说吸引到主流评论界的注意。后来的“新浪潮”科幻小说也是梅里尔提出的。美国新浪潮的另一重要推手是科幻作家哈兰·埃里森 (Harlan Ellison)。他最杰出的贡献是编辑了两本新浪潮科幻小说选集《危险影像》(Dangerous Visions,1962年)和《危险影像续集》(Again, Dangerous Visions,1972年),将美国新浪潮小说推入公众视野。

美国新浪潮的重要作家之一是罗杰·泽拉兹尼(Roger Zelazny,1937—1995年),其《光明王》(Lord of Light,1967年)曾荣获雨果奖。《光明王》不仅借鉴了印度教和佛教的宗教思想,而且融入了西方剑侠和巫术等奇幻和神话元素,还引进了社会学和心理学的概念,探讨了技术与人的关系。他最好的短篇小说是《传道书的玫瑰》(A Rose for Ecclesiasters,1963年),而最为中国读者熟悉的是他的末日幻想小说《趁生命气息逗留》(For a Breath I Tarry,1966年),写的是人类自我毁灭后,由人类创造的有感知的机器人重建世界的故事,深刻探讨了人与机器的关系。此小说获1967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提名。

黑人作家塞缪尔·德拉尼(Samuel R. Delany)也是新浪潮科幻的重要作家,他的《通天塔-17》(Babel-17)利用语言学和符号学知识,写了一个语言和交流的故事,获得1966年星云最佳长篇小说奖。他的《爱因斯坦交叉点》(The Einstein Intersection)获得1967年星云奖,小说是伪神话形式,但穿插着日记和各种引用。他的《新星》(Nova,1968年)是向阿尔弗雷德·贝斯特(Alfred Bester)的《群星,我的归宿》(The Stars My Destination)致敬。他的最后一部小说《特里顿》(Triton,1976年)写的是海王星的卫星特里顿上的故事,探讨了不同的社会结构以及爱与沟通。德拉尼在新浪潮运动中是独特的存在,他的小说结合了文学形式实验和其社会愿景。
乔安娜·拉斯(Joanna Russ)是美国新浪潮的重要女作家,她的作品体现了新浪潮在语言风格上的创新和实验以及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拉斯写过诗,也学过创意写作和编剧,写过三部科幻小说:《天堂的野餐》(Picnic on Paradise,1968年)、《随后混沌消亡》(And Chaos Died,1970年)和《女身男人》(The Female Man,1975年)。她对新浪潮的贡献体现在两个方面:《随后混沌消亡》中的生动、有活力并且大胆的语言以及《女身男人》中激进的女性主义思想。
综上所述,虽然新浪潮运动首先发生在英国,但真正为其注入强劲生命力并发扬光大的是美国的新浪潮作家们。两国作家在创新方式上有所不同。英国新浪潮作家的作品最显著的特点是打破了科幻小说和主流小说的边界,融入很多其他类型小说,尤其是恐怖小说的元素,具有非常强的实验性。一些英国新浪潮小说甚至被质疑是否属于科幻小说,比如英国作家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的《暴行展览》(The Atrocity Exhibition)被英国的出版社以非科幻小说为由拒绝后,由美国丛树出版社(Grove Press)以“爱与凝固汽油弹:出口美国”(Love and Napalm: Export U.S.A,1972年)的书名出版。这个例子凸显了美国科幻界对创新作品的包容。虽然美国的新浪潮作家也如英国作家一样,借用很多其他类型小说的元素,在形式上创新,但他们也延续了很多经典科幻的母题,比如太空歌剧和外星殖民等,并对这些母题进行内容和风格上的创新,比如罗杰·泽拉兹尼和塞缪尔·德拉尼的作品。另外,美国新浪潮作家也将他们对美国当代社会问题的关注融入作品中。美国新浪潮作家的强劲崛起与美国科幻作家的多年深耕有关。新浪潮之前的作家、编辑和各种科幻杂志已经为美国新浪潮的到来积蓄了足够的文化资本,提供了丰沃的土壤。黄金时代的许多经典科幻作品已经将传统科幻母题和叙事手法推到了巅峰状态,年轻的作家想要突破只有另觅蹊径,所以新浪潮的诞生是美国科幻发展成熟的必然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