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环线
作者: 任青
1
我出生在新内罗毕的街头,也死在那里。杀死我的是托尼·H.格拉内罗。
我倒在尘埃里,看不见他,只能仰面看着天上的东西。天花板、灯,余光映出格拉内罗的影子。一只虫子落在我的眼球上,我却感觉不到痒。我知道格拉内罗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从物联网中把我和爱丽丝的使用痕迹调取出来,寻找身份口令,而我只能看到他淡淡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不停地变幻。
我曾问过雨水大爷,人死后会怎样,他回答说一片漆黑,不,连漆黑都感觉不到。雨水大爷养育了我,对我有一定的教育义务,所以他耐心向我解释心肺功能怎样停止、肌肉中的物质怎样松弛和分解、内脏如何开始腐烂。“人和物品不一样,”他说,“不能从物联网中直接创造出来,但人的毁灭却非常简单。”雨水大爷两年前因酗酒死在了夜行环线上,从那以后,他不再参与这个世界的运行。所以,我死的时候,他不会知道,更不会伤心,这使我感到一点儿欣慰。
我想要闭眼了,可眼皮却不听使唤,还是茫然地半睁着。格拉内罗没有找到身份数据,发出刺耳的咒骂声。他当然找不到了,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如果拥有合法身份,我乘坐环线时就不必趴在窗户上,望着环内霓虹闪烁的高层建筑干巴巴发呆,而是可以在交互站换乘二类车辆,进入次级核心区,享受正常人类的生活。格拉内罗来回转圈,模模糊糊的身影倾轧过来,覆盖了我的视野。
他失败了吧,我却笑不出声。这场游戏没有赢家。我搞了他的女人,是我的错,但是他搞掉了我的命,也不太对。我作为无身份的犯罪者,是老大的私有财产,老大会立刻找到他,向他讨债,要二十万信用点,或切下整个左手抵偿。格拉内罗围着我的尸体团团转,似乎在想着怎么捞回成本。老兄,我卖过十二次干细胞,当过三回试验品,全身都是病,没剩什么有益的器官,要不然切一块肉尝尝呢?
这时,他蹲下,从我的脑袋上方看着我。他的卷毛越来越模糊了,他应该去整容,把那道伤疤遮一下。说实话,我已经看不太清楚那道疤痕了。我只觉得疼痛,但不知道哪里在疼。我的一生,行将结束。
“还有两分钟,”格拉内罗自言自语道,“还有两分钟。”
他算的应该是我的最终死亡时间。在这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他还想从我这儿攫取些什么呢?
这时,他突然扶住我的左右太阳穴,把我的脑袋摆正,然后呼出了自己的物联网程序。我听到了尖厉的嘀嘀声,他正在犯罪,正在超越权限下载模板。随后,定型装置开始制作物品,一个又尖又扁、像比目鱼般奇怪的棒槌形成了。我听见屋里警铃尖啸。真是讽刺,一个活人被杀,警报毫无作为,半吊子黑客违法制作未开源物品,却引得铃声大作。可是,这个东西是什么?我像在最后一个夏日余晖中即将坠落的晚蝉一般,奋起最后的意识,认出了这个奇怪玩意儿。
我从老大那里见过它,是插进脑袋里用的。
“十秒。”格拉内罗说。他满头大汗,奋力把这个比目鱼的尖端刺入我的太阳穴中。
2
我死了,但我却又活着。准确地说,是“大部分”我还“暂时”活着。我想起格拉内罗拿的是什么了,它是个提取意识特征的工具,是特种部队的专用装备。他们通过这玩意提取将死之人的意识特征,形成“特征库”,暂时储存在某种容器里,然后在战场上把容器插进自己的脑外端口。这样,士兵就会通过特征库暂时习得逝者的一些能力,比如医药知识、格斗动作、杀人技法等。但是这种容器有一个缺点——意识特征会很快退潮。如果存储在容器里却不及时使用,珍贵的特征库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消弭于无形。
格拉内罗拔下比目鱼,我突然失去了视觉,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种浸润在云雾中的感觉。我肯定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我不会知道忘记了什么。我在三兄弟酒吧看过一档科学节目,他们说人死的时候,因为眼睛构造出现诡秘变化,天上会打开一扇门,故去的人在小门里伸出头来,张开手臂迎接你。但对于我而言,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雨水大爷说对了一半,正是一片漆黑。因为与身体脱离,我失去了时间流逝的实感,也失去了由躯干的主体性构筑的人格。大脑不再为了解释信号输入而编造故事,我也不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人,信仰什么,爱过谁,只牢牢记住了死前这一段时间思考过的事情。我记住了雨水大爷、爱丽丝、杀人犯格拉内罗,还有这提取意识特征的恐怖容器。原始的本能诉求占据了上风。活下去,我只剩这一个念头——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几分几秒,意识忽然明晰起来。我感觉思考得到了反馈,现实似乎在一片虚无中铺展开来。
这是晚上,我想,这是个晚上。我口中有股酸涩的感觉。
“怎么样?”一个声音问我。我睁开眼睛,慢慢看到了眼前的人。是个大胖子,穿一身黑衣服,脑袋顶上有个皱巴巴的头套。
“怎么样?”他继续问,“这花五万买来的特征库,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学了什么?”我说。我不认识自己的声音,有些尖,不太好听。
“嗨,老兄,这真是个黑客的特征库吗?”胖子说,“你试试打开这个数据锁?”
我迷茫地看着他,这是哪里?我该问他吗?我到了……谁的脑子里?
“你傻了吗!”他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我们被骗了,快拔下来!”
我向四周看了看。应该是个半开放式的通风管道,也就是说,我们正在什么地方的天花板上。我能看到下边积存的货物,全都是些大箱子,印有“CBC”字符,代表着“不可创造”。
我明白了,仓库中都是受管控的物资。真实的香烟、酿造的烈酒、不可再生的动物毛皮,以及其他满足人类口腹之欲和高级享受的奢侈品。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把我们挡在了天花板上。看来,我的特征库是被小偷使用了。那胖蟊贼咒骂着,伸出手,拔出了我脑外接口的芯片。但是已经晚了,我的意识特征早已进入主体的大脑。我踹了他一脚,他失去重心,艰难地抓住旁边的管道,险些跌坐在警戒屏障上。我趁此机会,转身向仓库后面的通风口爬去。
“手套!帮帮我……”胖子喊道,“我抓不住了!”
我没有理他,快速遁走,爬过了障碍,从通风口钻出去。这副身体的体能素质还可以。我从棚顶溜下来,胳膊却不慎划破一道口子。我想赶快制造一块止血胶,但发现自己不知道此人的加密口令。好吧,我只好脱下外套,简单地遮盖了一下。我拐到仓库外侧,小路边有一辆破旧的、全白的怪车,看到我下来,车的顶灯自己忽闪忽闪亮了起来。我猜,这是来接我的。
门自动开了,有个扎短马尾的单眼皮女人坐在车里。她扭头看着我。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她问我,“肥杰呢?”
此时,警铃大作。我赶快钻进车里。
“快走!”我说,“他完了。”
她启动车辆,改装车像摩擦玻璃一般发出两声震响,快速蹿了出去,几乎要把我甩到后盖上。
“手套,你们失败了!”女人冲我大喊,“你受伤了吗?”
“皮外伤。”我说。看来,我的名字叫手套,真是个蠢货般的诨号。
“快点儿造些愈合药。”
“没必要。”我说,“一会儿就好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你脑子摔傻了吗,宝贝?”
这女人是手套的女朋友吗?至少是关系不错的女人。
“没事。”我强装镇定,仰过头,拿夹克表面盖住脸,“快回去吧。”
“好。”她说,“那我们就去个最安全的地方。”
3
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市立港区停尸房。港区——我想——我被卖得不算远,只跨了两个区域而已。格拉内罗一定急于出手,他害怕我的特征库在容器里退潮,变成一堆没用的数据碎片。
这时,女人把车停在停尸房建筑物外侧,隐藏在废弃救护车的阵列里。我们下了车,我向旁边的大路跑去。
“外头有追兵!”她叫住我,指了指停尸房的方向,“我们走后门,进去躲一躲。”
我想了想,转身回来,跟随她进入停尸房,来到了二层。那里一片漆黑,她没有开灯,而是轻轻把我摁在墙壁上。
“夜班巡警来了,别出声。”她说,“脱掉你的衣服。”
“什么?”
“嘘。”她说,“不想死的话,就全部脱光。”
我不知道她是否拿着武器,只好把衣服脱掉。她拉着我,把我拽到一个洞口边缘。
“说清楚!”我说,“你想干什么!”
“这具身体练过潜水。”她说,“所以你暂时死不了,一定要憋住气,不能动弹。”
她突然把我推了下去,我感觉自己掉到了一个没过头顶的大水缸里。我大喊大叫,扑腾了几下,耳朵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别动!憋住气,我是为你好!人马上就来了。”
是内置耳机。我屏住呼吸,发现也没那么难受,这具身体可能接受过双侧肺叶提升术。我透过有些发绿的水,隐约看到了外面。我正身处一个透明的容器里,就像一台浸泡尸体的圆柱形立柜。
耳机里发出吱呀一声,门开了。我看到两名穿黑衣服的人走了进来,于是便睁着眼睛再也不敢动弹。我在水里直立漂浮,强作镇定。他们注视着我,我只好茫然地看着虚空,耳机里传来他们对话的声音。
“没问题,头儿。”高个子使用通讯汇报,“明星的尸体还在。”
“这个歌星,他长得这么丑吗?”矮个子问。
“当然了,新人。”高个子说,“人死了还能多好看,我猜你没见过真人的尸体。”
“我只见过照片。”
“那就学着点儿。”他的前辈说,“去,仔细看看,那就是真正的尸体。”
“还是算了。”矮个子后退一步,“不就是一堆硬肉嘛。”
“胆小鬼。”高个儿嘟哝一声,也转身向门外走去。我松了一口气。
“等等!”矮个儿突然回头,“师兄,那死人好像动了!”
我马上把手臂别成了僵硬的姿势,小腿要抽筋了,我想,千万不要抽筋。
“乱弹琴!”前辈猛地用手扇了一下他的脑勺,“你的胆子都被吓破了。今天我请客,把你疑神疑鬼的木头脑袋用酒精填满!”
说完,他踢了矮个儿一脚,两个人推开门,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我又等了十秒左右,感觉肺马上就要炸裂,才猛然跃起,手脚并用地从池子里爬了上去。我趴在地上,把吸进去的水全都咳出来,哀号着大口喘气,鼻子和喉咙酸痛不已。
“你感觉怎么样?”女人问我。
“你们偷了这里的尸体?”我艰难地抬起头。
她咂咂嘴。“只是个小歌星而已。”她说,“不过,有粉丝出大价钱买他的遗体。”
“恶心。”我低下头,继续把鼻腔里的水往外弄。
“我如果把盖子盖上,会如何?”她说。
“什……什么?”
“刚才,把盖子盖上,”她笑了笑,“不让你出来。”
“别开玩笑了,美女。”
“手套可从来不敢这么叫我。”女人露出揶揄的笑容,“来吧,我们要好好谈谈。”
“好吧,好吧。”我说,“让我先把那套廉价衣服穿上,这阴曹地府快把人冻僵了。”
4
于是,在充斥着防腐剂和消毒水味道的停尸房里,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这个女人听。我是东区锈寂会的无身份犯罪者,搞上了格拉内罗的女朋友,格拉内罗杀了我。在濒死之时,我的意识特征被提取、出售,卖给了他们这帮蟊贼,在仓库的天棚上注射进了手套的大脑。
“明白了,你只是一个特征库。”女人沉吟道,“只是一组意识特征。”
“是啊。”
“但是,特征库无法保留死者原有的意识,只会让使用者习得能力。可你为什么能保持意识,在手套的大脑里取得控制权呢?”
“这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也想出去,从这个干枯的、鼠头鼠脑的……”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我在停尸房照了一下镜子。手套的长相的确有些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