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尘(上)

作者: 李子昊

(一)

陈医生仔细地打量着他所处的这个房间——现在他终于有时间这样做了。这是一间书房,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简单精致,充斥着一股欧式极简主义气息。房间的中央很空旷,只铺了一张灰棕相间的宽条纹真丝地毯。靠左手墙边的地毯上有些地方的褶皱被压平了,仿佛不久前才搬走了什么家具。对面右手边的墙上有一个手掌大小的破洞,洞的周围还有许多石灰掉落的痕迹。四面墙都刷成了淡灰色,只有正对着房门的那堵墙被改造成了一个占满整面墙壁的完全嵌入型黑色书架,外面附着同样纯黑色的滑门。若不是门开着,他大概会以为这是个大衣橱。书架上的书井然有序地归着类,下面几层主要是古典文学名著、武侠、科幻、推理等小说类读物,上面几层则是经济学、数学、统计学,甚至还有几本医学的专业性书籍。可想而知,这个书架的主人学识一定十分渊博。陈医生注意到,书架上预留给计算机科学和数据科学类书籍的位置很多,但摆在那儿的书却寥寥无几,只在书架上留下两个长方形窟窿,两个窟窿之间是塞得满满的统计学类书本。从陈医生的角度望去,仿佛整个书架,或是整面墙,正用凹进去的两只巨大的黑色眼睛居高临下地死盯着他,令他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他把视线向下移,墙边有张很长但不算太宽的大理石书桌,表面光滑平整、纹理分明。桌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张随意摊着的纸,一个留着余渍的空咖啡杯,还有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墨绿色手提箱。桌后有一张黑色的人体工学转椅,单从样式来看似乎价格不菲。

“这是个很妙的设计。”陈医生心想。如果工作时需要用到什么专业性书籍,只要把椅子转一百八十度再拉几下滑门即可,连站都不用站一下。

除了这副桌椅外,整个书房就只剩下桌子对面的一张天蓝色折叠沙发椅——也就是他现在坐着的这个。不得不说,它很舒适,但陈医生还是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除了那个有些可怖的书架外,大概还因为整个房间没有窗,只有头顶的一条忽明忽暗的LED灯散发出淡白色的阴森光芒,加上轻微的嗡嗡声,让他有种身处太平间的感觉。

“我是个医生,但我可不是法医啊。”他有些自嘲地想。不过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也就是那张黑色椅子上——的男人。

他的脸色和身体看起来倒也和死尸没什么两样: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衣衫不整。瘦削高耸的颧骨把双颊蜡黄的肌肤绷得紧紧的,好似一具只披了一张人皮的骷髅。在任何恐怖电影里,他都是扮演反派的不二人选——如果剧组成员没先被他吓死的话。此刻,他正双手伏在桌上,整张脸皱成了一个缩了水的苦瓜,吃力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不停地费力眨着眼,仿佛眼睛没法在纸上对焦似的,丝毫没有留意陈医生投去的目光。

“能成功吗?”陈医生心里嘀咕着,房间里稀薄的空气让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他的额头和手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身体在座椅上不安地挪了挪。他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但还是咬着嘴唇拼命克制住了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的病情实在太特别了,恐怕很难再碰上第二个,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何况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他。

(二)

君迟目送着陈医生走出书房,听到大门“咔嗒”一下关闭的声音,才长舒了一口气,重新瘫坐在椅子上。他的前襟和后背都已被汗水湿透,适才写字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还感到有些头晕恶心、四肢乏力、胃部痉挛,就像宿醉一样。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眼睛。是的,他的眼睛。刚才写了那么些字,虽然总共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几分钟,但还是足以加重他的眼部不适。

当然,这对君迟而言一点都不稀奇。他的眼睛一如过去两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睁着或闭着,清醒或睡着——都感到又干又涩又胀,一条条血丝宛如通体鲜红的毒蛇在纯白的球结膜上盘绕,仿佛每一刻都有无数把小刀在他的眼球上肆意地刮着,又仿佛每一刻他的眼球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有时候,他真想它们如此,至少可以免除这般无穷无尽的残酷折磨。他不禁纳闷:如果但丁将这纳入《神曲》中地狱的刑罚,那会是在第几层地狱呢?是被冻雨压得无法起身的恰科所处的第三层地狱,被沸血水淹没的狄奥尼西奥斯所处的第七层地狱,还是全身被倒着埋葬,只露出被焚烧的双脚的尼古拉三世所处的第八层地狱?君迟不知道。不过至少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那就是这种痛苦绝不应该降临到除了身在地狱中的任何人头上。

君迟去过好多家医院,找过好多名医生,也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干眼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器质性的病变。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听起来平淡无奇人畜无害的病(只不过是眼干而已)会造成这么大的痛苦,就好像他虽然知道家猪是杂食性动物,但怎么也想象不出家猪吃人的场景。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从任何有关干眼症的指标来评判,例如泪河高度、睑板腺堵塞程度、脂质层分布状况、泪膜破裂时间等等,他都算是较轻微的那种,完全无法解释他的眼睛感受到的主观极端难受程度。就好像不仅家猪吃了人,还是一只跟博美差不多大的宠物家猪吃了人。虽然匪夷所思到了仅仅存在理论上可能性的程度,但它还是在现实中发生了。

“干眼症这个病和整个自身免疫系统都有关,并不只取决于眼表本身的物理状况。”国内顶尖眼科医院的一位权威专家曾这样跟君迟解释,“比如有的人胃痛,但做了胃镜却查不出任何问题,这种我们一般笼统地称为‘胃肠功能紊乱’;也有的人经常头痛,但各项指标如血压一切正常,脑部核磁共振也看不出毛病,这种我们一般叫‘神经性头痛’。”

“你可以把干眼症理解为一种眼部功能紊乱。很遗憾,这个病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药物,大多数眼药水,比如人工泪液和激素眼膏,都只能缓解不适,也没有什么手术之类的方法能够根除这个病。你只能在家慢慢养,慢慢疏通调节,定期做做理疗。这么说吧,干眼症这个病,两分靠用药,两分靠理疗,两分靠改变生活习惯与调节作息,剩下四分靠的是心情。你一定要保持一个积极乐观的心态,这点非常重要。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对身体的影响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安慰剂效应你总听说过吧,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许多其他专家也对君迟说过类似的话。除了胃痛和头痛,他还听到了许多别的由心理因素诱发的疾病,比如高血压、甲亢、肥胖、冠心病、某些癌症,有个医生甚至连幻肢痛这样极端的例子都用上了。有时君迟不禁纳闷:如果医学也像物理学一样存在着某种大一统理论,会不会就只是“精神病”三字?所有医生最后都是一句话:“心态一定要好。”

君迟也的确尝试着这么做了,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他这两年里的每一天都这样努力着。他先办了两年休学——他的眼睛连夹菜时对焦筷子都胀得难受,想要看书或是电脑屏幕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为了调整心态,他去看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心理医生。安眠药从每晚一片加到两片、三片,最后五片,才终于能勉强从晚上十二点睡到早上七八点,半夜也不至于醒来三四次。除此之外,他还吃着四五种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奥卡西平、碳酸锂、左洛复、舒必利、硝西泮……每个字都那么普通,合在一起却变成了弗兰肯斯坦拼凑出的怪物。

他每天坚持运动至少一个小时——这也是医生的建议。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眼睛极度怕光,就连室内正常的照明都得戴上墨镜。那段时间,他只能在家里跳跳绳、做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过了两三个月,怕光的症状好转了一些,他可以在每天太阳刚要升起和即将落下的半个小时里下楼散散步,在老年人健身器材场拉拉单杠、玩玩走步机,或是厌恶地看着一帮熊孩子在小区里闹腾,心里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自己的眼珠和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对调一下。那也是他最憎恨爱迪生的一段时间:如果不是那些可恶的刺眼的街灯,晚上他就可以像个吸血鬼一样任意地在室外活动。又过了两三个月,虽然仍旧不能看阳光或是街灯,但在亮度合适的阴天,他可以戴着帽子和墨镜下楼跑步,也可以在会所打打乒乓球了。

可是对君迟而言,好消息也只局限于此了。他的确可以在阴天出门,但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区及周围的几条街。他不敢到更远的地方去,因为一旦出一点点太阳,他马上就会变得跟瞎子没什么两样;一旦天色再暗一点点,比如要下雨,那街灯与周遭黑暗的环境产生的强对比度也会使他变得跟瞎子没什么两样。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天色是一条从白到黑的渐变光谱,那么君迟的眼睛能适应的光线就只是其中的一小段灰色区域。总而言之,他的活动范围必须使他能够在天色转变之前赶回家里。况且,他还是不能看手机屏幕,这意味着他不能联系别人、不能买东西、不能坐车坐地铁……在这样一个智能化时代,没法用手机和一级伤残几乎就是同义词。

更糟的是,眼干症状完全没有好转。无论是坐着站着蹲着躺着,他都仿佛置身于一场剧烈的沙尘暴中,空气里每一颗细小的沙粒都以极高的速度冲击着他的眼表,一刻也不停歇。可如果将眼睛闭上,他就会感到眼皮仿佛一张砂纸般盖在他的眼球上无情地摩擦着,让他忍不住重新睁开眼,回到那场沙尘暴中。如此反反复复,无止无休,就像推着大石的西西弗斯一样,痛苦煎熬永远没有尽头。

“太难了,”君迟常想,“实在是太难了。”在这样的状态下保持一个积极乐观的心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他尽力了。每天醒来,他对着镜子尽全力扯开一个别扭的微笑,告诉镜中的自己这是美好的一天;每当难受得想要掩面哭泣或是以头抢地时,他会迫使自己想一些开心的往事,以及康复后想要做的事情——虽然它们比海上的渔歌还要缥缈,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遥远。他真的尽力了。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尽管身旁只漂着一根稻草,他还是死死地抓住它,想要借力浮起来。他甚至在无数深夜绝望地喊着《圣经·诗篇》里的那些句子:

神啊,求你救我,因为众水要淹没我。

我陷在深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我到了深水中,大水漫过我身。

我因呼吸困乏,喉咙发干。我因等候神,眼睛失明。

可他浮不起来——他比谁都更加确认这一点,但他绝不会放手。

“还好有阿尘。没有她,我恐怕早已是一具死尸了。”想到这儿,君迟不由得回过神来。陈医生刚走,君迟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他又拿起来,费力地聚焦看了起来:

2020年7月21日,星期四

今天一位姓陈的医生到了我家,是阿尘带他来的。他和我差不多高,很瘦,戴着一副和他的长脸极不相称的黑框圆眼镜。虽然外表看上去顶多四十岁,但头顶的地中海已经很明显了。他看起来不像个医生,说好听点他像个神神道道的科学家,说直白点就像个神棍。事实上,他说的话也的确有股神棍味儿。他说有一种叫什么拓扑投射什么潜意识舒适区的心理疗法,对我的病情特别适用,我也不知道靠不靠谱。不过既然是阿尘找来的,就试试呗。死马当作活马医,对我总不会有太大的坏处。话说回来,他今天让我写了篇日记给他看,却只在临走前匆匆瞥了一眼,似乎对日记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他说一周以后会再来一趟,到时再给我详细解释他的那种疗法……

君迟读不下去了。他太久没有动笔写字,眼睛已经很累很累了。虽然房间没有窗,但他知道此时已是凌晨。他向一旁的依尘招了招手,淡淡地笑了笑,极温柔地说了句“我们去休息吧”,便站了起来,在依尘的搀扶下慢慢地朝房门走去。房内的一切,连同那个与主格调十分不相称的天蓝色沙发椅,一齐没入了黑暗。

(三)

君迟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依尘的那一天。那就像一部胶片电影,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放映着。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把任何一个瞬间所在的胶片单独拎出来,仔细打量每一个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马克·吐温曾说:“人生中最重要的两天,是你来到世界的那天,和你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世界的那天。”君迟总觉得这句在无数初高中生作文中出现过的话有些别扭,因为它仿佛把“存在”本身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事,即它一定是有某种目的性的,而每个人这辈子需要做的,就只是把这个所谓的“存在的目的”找出来而已。

“这简直就是胡扯。”每次想到这儿,君迟总忍不住嗤之以鼻。为什么存在就一定要有目的性呢?有谁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吗?有哪个婴儿是肩负着使命感呱呱坠地的吗?没有。所以在君迟看来,这句话应该改成:“每个人来到世界的那天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在另外的某一天,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界。”这样一来,存在本身——即使它永远毫无目的——也一样弥足珍贵。至于黑格尔的那句“存在即合理”也同样应该改成“存在即重要”,或更贴切的“存在即珍贵”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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