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尘(下)
作者: 李子昊前情回顾:
一场绵密漫长的“学术交流”后,陈医生终于赢取了君迟的信任,“潜意识舒适区拓扑投射”的治疗得以真正开始。君迟与依尘谨遵医嘱,开始了“病愈”之旅,日子似乎越来越好。但治疗真相却另有隐情,主人公的挚爱依尘这两年多遭受了什么?她为何一直温柔美丽、乐观坚强?
(八)
接下来的八个月和陈医生出现之前的八个月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君迟的眼睛依旧整日折磨着他。他还是不能看屏幕,不能见光,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可以适当地读读纸质印刷品了。因此,硬说区别的话,大概就是他不再需要依尘给他读那么久的小说,也不再需要她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她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工作上——这点他感到十分欣慰。
半年多里,陈医生没有再来访过哪怕一次。这位医生的出现就像君迟这一生浩瀚无垠的时间之海中一粒意外落入的小石子,“扑通”一响后,只剩随时光散去的记忆涟漪。起初的几周,君迟的确经常想起他,盼望着他的再次到来,盼望着他的疗法能治好他的病。可这样的期盼就如一根蜡烛般一天天燃尽,只在最后一丝微光后凝结成一片殷红色的伤疤。八个月过去了,现在君迟只在踱步到拓扑投射的边界时才会偶尔想起他,但这种念头也仅仅一闪而过。在君迟的脑海中,陈医生就跟过去给他看过眼病的许许多多医生一样,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毫无象征意义的符号、一尊中空的一碰即碎的雕像。他骗了自己吗?或许吧,但君迟不在乎,这只不过是又一次失败的尝试罢了。“毕竟,有谁会比科研工作者更清楚失败的滋味呢?”君迟时常自嘲地想。
在这八个月里,君迟从未走出过投射出来的舒适区(即地图上的阴影区域)——非不为也,乃不能也。他的眼睛还没康复到能独自走出去的程度。与其冒着加重病情的风险尝试,还不如安分守己地在家养病。况且,陈医生也叮嘱过不能刻意地强迫自己走出去。“独自,独自……”不知为什么,尽管陈医生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他最后一句话中的这两个字却一直如鲠在喉地卡在君迟的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痛觉神经。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就是那个他提交完休学申请当晚做的漂在海上的梦。每一次他都努力游向小岛,有时艳阳高照,有时大雨滂沱,但每一次都被浪潮推向大陆,离小岛还有岛上的人越来越远……他总是在绝望的窒息感中醒来,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对此,他产生了一种“我命由天”的无助与宿命感。
就这样,八个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但今晚是特别的。今天早些时候,君迟正倚在沙发上闭目休息,旁边突然传来了依尘兴奋的尖叫声。他睁开眼,看见依尘双手捧着电脑,在茶几旁蹦蹦跳跳的,整张脸从下巴一直红到耳根。他问她怎么了。依尘知道他没法看电脑,于是将她刚刚收到的一封邮件读给他听。
君迟只听了两句开头,便也激动得双手高举,一个劲地喊着“Yes!Yes!”,就像一名在总决赛抢七中投进绝杀的篮球运动员。原来,依尘心仪已久的一家互联网公司终于给她发来了录用通知。近两个月来,依尘在工作之余做了无数套模拟试题,挺过了两轮机考、三轮面试,才终于等到这一天。君迟太为她感到高兴了,而埋藏在这高兴最深处的则是一种罪行得赎般的解脱。当初因他的缘故,依尘主动放弃了各项条件都十分优越的简街资本的工作,换来国内小企业的一份普通差事,这无疑是大材小用。君迟曾无数次在心里暗暗发誓,等病好了一定要设法报答她。但这太难了。且不说他的眼病什么时候能好,就算好了,对她这么大的牺牲,他也几乎没机会报答。现在,依尘凭借自己的努力再次攀上了她曾经登上过的最高峰,君迟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耽误她的前程。
“不过有个问题,”依尘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就如一块浸入冰水的沸铁般瞬间冷却下来,“这个工作它……它不能在家办公。所以我以后白天可能没什么时间陪你了……”依尘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低下头,不敢与君迟的目光相接。但她又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不会加班的。而且公司离家近,下午六点前我肯定就到家了。”
君迟痴痴地看着依尘的脸:她今年二十五岁了,眼角边已经现出了几缕淡淡的鱼尾纹,鼻翼旁也有两条更加明显的法令纹。她脸色泛黄,没有什么血色,额头和双颊上长了好几颗痘痘,眼袋的面积也已超过了眼睛本身的面积。君迟知道,这一半是由于近两个月加倍的劳累,另一半则是因为两年半以来她对他的日夜照顾与担忧。他脑中浮现出依尘刚和他在一起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活泼、阳光,说起话来声音总是那么高亢清脆,像一只打鸣的公鸡——天晓得他因为这个比喻被她“家暴”了多少回。“是百灵鸟,百灵鸟!”依尘总是一边撇着嘴一边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教训着耳朵被揪得“哎哟哎哟”喊疼的君迟。在那段日子里,君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捏依尘的脸。她的脸肉嘟嘟的,捏起来像一大颗弹性十足的水果软糖。这个嗜好从初中一直持续到研究生阶段。每当君迟提出这个请求时,依尘总会用温柔宠溺的语气嗔道:“还捏,都被你捏出法令纹了。”他则会调皮地回应道:“不会的。再说,你看我的法令纹多明显,你加上两条咱俩岂不是显得更般配。”然后他们就嬉戏打闹起来,在一阵笑声中融化成一杯浓香的热巧克力、一首悠扬浪漫的小夜曲,或是一抹紫红的晚霞。人们都说“热恋中的男女就像一对不谙世事的孩子”,这话一点儿不错。
此刻,依尘那句“我以后白天可能没时间陪你了”就如阿波罗的神箭贯穿了君迟的胸膛,使他感到钻心般的疼痛。她为什么,又凭什么为此感到抱歉呢?的确,这两年半多的白天夜晚,她都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可她也是独立的个体,不是众神赐给他的保姆,更不是他的附属品。她有她自己的生活。“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皱纹,”君迟拷问着自己的内心,“看看你把她变成了什么样!”
君迟回想起八个月前,2020年7月21日的傍晚,那是依尘自从他得病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她说她很累,很痛苦,快要崩溃了。她说她受不了君迟这样的状态,这副一成不变的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她说每天起床看到躺在旁边的他,就觉得今天比昨天更加冰冷。她说他摔进了一个大坑里,她在上面用尽全力试图拉他上来,可他自己却垂着双手,丝毫没有攀爬的欲望。她说了很多很多。到后来,她一边哭一边大口喘着气,声音都哑了,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干呕,仿佛积蓄了两年的苦水终于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她歇斯底里地甩着手、跺着脚,蓬乱的头发在书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她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只有在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女鬼。
君迟默默地听着,眼神涣散地看着前方。他没有把目光聚焦在依尘身上,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很疏远,很陌生。他仿佛突然不认识她了,不认识这个已经和他相处了十年,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陪伴了他两年的爱人。就如同一个人盯着一个汉字瞧了很久以后,这个字便会变得陌生起来,每一撇每一捺都出现在最不合理的位置上。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五百二十二周,三千六百五十二天,依尘的全部青春年华。君迟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依尘实在说不下去了。她弯着腰,双手撑在抖个不停的膝盖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一句:“这个病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挺过来,别人是帮不了你的。”
君迟不知道依尘期待的回应是什么。是过去安慰她吗?是承认自己的错误吗?是一声不响地离开,让她独自安静一会儿吗?或许在另外的某个平行宇宙里,他的确这么做了,但在这个宇宙的地球上,在这座城市的这个房间里,君迟只感到心中升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怒火,仿佛整个人变成了一颗即将爆炸的超新星。依尘凭什么在他面前抱怨这些?这两年里,眼睛难受的不是她,没法学习工作的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告诉自己“明天会更好”的不是她,被世界抛弃了的不是她。她居然说她在拉着他,而他却没有努力爬出坑去。她难道瞎了吗,傻了吗,看不到他分分秒秒的努力吗?苍天啊,君迟无法相信,那样的话居然出自他最爱的人口中。
君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提起身旁的黑色椅子,用尽全力将它摔向对面的淡灰色墙。“砰”的一声巨响,墙面登时被砸出一个大洞。椅子断成了三四截,一时间木屑和石灰粉飘散在空中,给本就阴森的房间蒙上了一层充斥着莎士比亚悲剧气息的硝烟。依尘吓坏了。她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头,全身发抖,泪水不停地淌着。她不敢看他。在那一刹那,她从一个发病的女鬼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就像一个婴儿面对着四周隆隆的天雷。然而对君迟而言,这只不过是震怒交响乐的序曲。他用手指着蜷缩在墙角的依尘,大声吼道:
“我没有努力?!你说我没有努力是吗?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里每一天受的苦比我从出生到二十三岁受的苦的总和还要多?每一天!你说我没有努力,那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啊,你抬头啊!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努力的样子吗?我看上去很开心很自在是不是?你说话啊!我看上去很开心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啊!
“你很累,你快要崩溃了,那我呢?我不累吗?我没有崩溃吗?你不是病人,我才是!你可以工作,可以读书,可以看手机电脑,可以随时出门,可以和朋友说笑,我可以吗?我在问你话啊!我可以吗?你有麻省理工的硕士文凭,想干什么都行,我呢?我读博都读不下去了。我一个大龄本科生,天天躲在家里,我以后怎么办?换成你你会怎么办?你说我行尸走肉,是啊,我就是一具僵尸,因为我活着已经没有目的了。你要不要拿刀砍我一下,看看我还有没有血能流?你去拿刀啊,你怎么不动了?你去啊!
“你说这病是我自己的事,你说你帮不了我,没错,你帮不了我。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你滚啊!你给老子滚!我的病我自己想办法。你说我要自己挺过来,那我就自己挺,挺不下去我就去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替我收尸!你满意了吧?赶紧给我滚啊!我死的那天不想看到你!”
君迟吼完最后一句,才发现自己也早已泣不成声。在之后的几分钟里,他们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动。整个房间里只回响着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哭声,连上帝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为自己哭,还是在为彼此哭。在他们四周,穿过密不透风的混凝土墙壁,是整座城市翻涌的灯海和人潮。这个房间就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中灰暗的一角,一丛盛放的玫瑰花圃里的一块小小的墓碑。
他们就那样僵在原地。过了良久,依尘才终于慢慢站起身,一跌一拐地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袋子和一个书包。她把椅子的残骸放进袋子,又在书架上挑了些计算机科学和数据科学的书塞进书包。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君迟一眼。然后她又出去了。君迟听见隔壁卧室传来些微响动,想必是依尘在收拾她的衣服。又过了好一阵儿,脚步声和袋子的沙沙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
“咔嗒。”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刹那,君迟想要追出去,抱住她,跟她说声对不起。但仿佛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的心神,缚住了他的双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他知道现在是傍晚,天空一定是火烧般的殷红——那是他心里的血染成的颜色。
君迟记不太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想他一定是喝醉了,睡着了,或是因过度悲伤愤怒而晕过去了。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依尘已经回家了,还带来了陈医生为他看病。君迟连忙冲过去抱住她,一个劲儿地向她道歉。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又过了八个月。这八个月里,他俩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那次争吵。那只不过是爱情路上一颗较大的绊脚石,他们被绊倒了,站起来,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进,就这么简单。君迟回过神来,想到适才依尘因为“白天没时间陪伴”而向他道歉,心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嘴里变得苦苦的。他为那次争吵感到羞愧,那时的他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多么卑鄙。依尘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他却视之为理所当然。但君迟已经不是八个月前的他了,他觉得依尘当时说得没错:他的确只能靠自己挺过来,即便是依尘,也不能背着他走出这片沼泽。
君迟看着依尘,一脸宠溺地说道:“你白天本来就该去工作呀,我又不是个刚出生的宝宝。何况,你都陪了我两年半多了,就算我原来是个宝宝,现在也早长大了,不是吗?”
依尘开心地笑了。她眼角的鱼尾纹和鼻侧的法令纹都更明显了,君迟却觉得她年轻了十岁,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时间就像秋叶,它们落啊落啊,不停地落着,直到人生之树变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但在某个幸运的瞬间,它们会被轻轻吹起,在风中如黄杉仙女般翩翩起舞——在这一刻,每片叶子都变回了年轻的模样。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是君迟热爱秋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