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
作者: 宝树
1
老魏醒来,发现自己悬浮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前,对着自己那张熟悉的遗像。
在那张慈祥微笑的照片下方,是竖着镌刻的两行隶书文字:
慈父 魏光明(1968年06月20日—2042 年09月14日)
慈母 沈 月(1970年04月13日— )
两行字的颜色一黄一红,他的是黄色的,沈月的是红色的,一旁还有两行白色小字:
儿 魏佳杰 媳 齐小冰
携孙女 魏若宸 泣立
这块墓碑,老魏早已看得熟了。他知道,自己通常是清晨在这里被唤醒,准备上午或下午和亲人的见面,一般是在自己的墓地,有时候也会去墓园专设的会客室(需要另外付费)。但他很快发现,此时并非清晨,而是黄昏,太阳刚刚落下,西边天上还带着晚霞的深红,并不是往常苏醒的时辰。老魏环顾四周,发现左邻右舍也都同时醒来了。老傅、李姐、王哥、小刘……似乎所有的游魂都醒来了,以半透明的形态悬浮在自己的墓碑前,有几分迷惘地看着彼此。
这是清明还是冬至?一般只有在这两个节日,大部分墓主的亲属都来祭扫,才会有游魂们都被唤醒的场面,但现在却又不像。老魏感受不到气温,但看绿化带里郁郁葱葱的植物,分明是在夏季。
这时,老魏的视野上方冒出了一则推送,告诉他收到一条信息。老魏伸手,做了一个点击的动作。他看到其他游魂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说明大家都收到了这条群发的信息。
那是一条简短的通知,告诉他们为什么在此时此刻醒来:
“您好,今天是2052年8月9日星期五,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按照我国今年刚刚通过的《数字人格复制体权益保护法》第七条第十二款,您作为数字人格,享有半天的合法假期,因此被唤醒,并可以在法定范围内自由活动十二个小时。更多信息请点击……”
老魏还没回过神,一旁的老傅转向他,笑着说:“老魏,你没想到吧?现在的社会还挺尊重传统文化,连中元节都给咱们过上了。听说以后每年都会有好几个节日可以苏醒……”
但令老魏愕然的,是其中另一个信息,“2052?怎么会到2052年了?我、我上次醒来不还是2045年吗?怎么再一醒来已经过了七年?!”他求助地望向老傅。
老傅似乎不知如何启齿,良久才说:“看开点儿吧老魏,时间对咱们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多几年少几年的,都一样。”
老魏颤声问:“所以,他们……我家人,这些年一直都没来看我吗?”
“这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是每天都醒来的啊。”老傅含糊地说。
老魏忽然想起来,自己作为和这块墓地(准确来讲,是这块储存有他全部数据的墓碑)绑定的数字体,可以查看扫墓的记录。他点击了自己视野右上角的一个隐匿图标,很快跳出一堆选项,虽然已经是数字化的存在,但老魏还是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家人的扫墓记录——其实这几年家人也还来过几次,最近一次是在去年年底,但再未唤醒过他。
老魏心中感到一阵苦涩,或许这么说也不妥当,他已没有了“心”,但一股纠缠郁结的感受渗透了他的整个感应场,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黏稠。
老傅安慰他说:“毕竟你家人还是来过嘛,你看李姐家,十来年都没人来拜祭。这年头有几个真孝顺的儿孙啊,能来看看就不错了。”
但是来扫墓又不唤醒自己,比完全不来更加令老魏伤心。他摇摇头:“多半是我那婆娘不让,这女人固执得很……唉!”
是的,老魏很清楚,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沈月。她这些年一直恨着自己,确切地讲,是恨自己这个魏光明的“数字人格复制体”。
2
在老魏的感知里,死亡并不是十年前的事,而几乎就在几个月以前。他在医院中最后一次昏迷似乎没多久,就又醒来了。
说“醒来”不是很确切,因为并没有一个从朦胧到清醒的渐进过程,而是刹那间,整个广阔清晰的外部视野一下子跳了出来,无数光影和声音向他涌来。老魏吓了一跳,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到再睁开,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块黑色的墓碑前,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竟然是他和沈月的墓碑!他恍惚间以为是在做梦,想去掐自己的大腿,却哪里掐得到——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是一个半透明的虚影,甚至脚都是悬浮在地面上的。
“魏先生,不要紧张,请听我说!”老魏这时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穿着印有“永恒墓园”字样的工作服。她告诉老魏,他是用了最新的扫描和建模技术,在魏光明死去的瞬间,复制他大脑皮层中的海量数据而形成的数字虚拟人。尽管他觉得自己就是魏光明,但严格来讲,只是魏光明的数字复制体。
现在,他的本体就在这个内置有强大处理器和储存器的墓碑里,但又结合了一个和生前相似的三维形象,以增强现实也就是所谓AR的形式,投射到现实空间中。他的感知——当然,基本只有视觉和听觉——来自周围环境中遍布的微型传感器,这是这些年来智慧城市建立的基础,它们足以支撑起一个覆盖整个城市的智能感知场域。这些技术已经成熟好几年了,特别在中国这样一个讲究“事死如事生”的孝道社会,为死者制造数字体——俗称“游魂”——正在越来越受到欢迎。
老魏是个工人,没念过多少书,加上生命中最后几年一大半时间在医院度过,对于社会上很多新事物已经很隔阂了。但毕竟在21世纪度过了后半生,他很快也就明白了“数字人格体”的大致意思。他当然也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竟变成这副“鬼模样”,但等到平静下来,又感到自己也还算是幸运:不管怎么讲,本来他重病缠身,只剩下喘气的力道,但如今病痛都已无影无踪,他还能留在亲人身边,陪老伴走完余生,看着自己的孙女长大。还有什么奢求呢?
老魏巴不得马上回家,但是对方告诉他,政府规定,死者的数字人格体只能留在墓园里,不得离开这里进入社会,甚至进行网络通信都不允许。这很好理解,比如,过世的领导和老板,其数字体要是继续霸占要职指手画脚,那社会可就乱套了;即便留在家庭内部,也容易造成个人生活和人际关系的隐患,例如遗产分配和配偶再婚等等,所以让数字体们留在墓园,应该说是最好的方案。老魏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只要能再见到妻子和孩子们,这都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第二天,老魏再次被唤醒了,那是家人在他下葬后第一次来扫墓(老魏有点儿遗憾,他的骨灰下葬时,数字体还没有完全制成,所以没法在自己的葬礼上当面答谢亲友)。一家人都来了,远远地就飞奔过来,围在他身边,哭着、笑着、诉说着。特别是沈月,泪眼滂沱,几乎要瘫倒在他的怀里——只可惜他无法抱住她。九岁的孙女宸宸也蹦蹦跳跳,缠着爷爷不放,给他看自己画的一幅蜡笔画。老魏清楚地记得,画的是爷爷拉着她的小手走在硕大的太阳下,两个人都笑嘻嘻的。在她心目中大概根本没有死亡的概念,爷爷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住而已。
后来有一段时间,家人常常来看他。当然,儿子媳妇要上班、孙女要上学,只有周末才能来,老伴沈月却天天风雨无阻,在他坟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商量家里的琐事,告诉他邻居朋友的近况,就像生前那样依赖他。那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实在比生前最后两年病魔缠身的日子要舒心太多。
但这种死后的美好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了,就是那一天。他和沈月当年认识的纪念日,沈月随口跟他提起,但他竟然不记得了,好像记忆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1988年的今天,在你表姐的婚礼上?我、我想不起来啊,奇怪,真是奇怪。”老魏疑惑地说。他的确记得有几次和沈月在一起庆祝这个日子,但这一天本身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但再一想,怎么可能,他分明已经没有了肉身,哪里会有什么老年痴呆!
“那我们第二次见面,去看《高山下的花环》,你还记得吗?你都看哭了,我还笑话你来着……”老伴小心翼翼地问。
老魏摇摇头。高山下的花环,是什么花环?有什么好看的?
沈月的眉心越发紧蹙,“那我们结婚那年,去杭州度蜜月?”
新婚燕尔的甜蜜,再不记得就不像话了,老魏想说自己记得,但又说不出口。他惊恐地发现,和沈月在一起的前几年几乎都是空白,但同时期的事也不是全不知道,和工友吵架、借给表弟钱之类的琐事都还有印象。他的记忆就好像是一本被撕去了最重要几页的书,怎么会这样呢?
沈月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眸中透出陌生的眼神。好像眼前不是和她相濡以沫五十年的老公,而是一个打扮成他的骗子。
“假的,”她喃喃说,“你不是我家老魏……他从来不会忘记的。”
“我是啊,我没忘记,我肯定记得,只是一时想不起……”老魏毫无底气地说,自己都听得出来自己的心虚。
“假的假的假的……”沈月不去看他,只是不住重复这两个字,仿佛是以此来说服自己,拒绝再和他有任何交流。很快,她颤抖着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老魏既然心里没底,也不敢追上去,只是木然站着,喃喃说:“怎么会这样……”
“有些记忆没拷贝上,很常见的现象,别担心。”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说。确切讲,也不是真正的物理声波,而是游魂之间的一种信息交流。
老魏回头,看到一个四十来岁、身形高瘦的中年男子对他微微一笑。虽然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小很多,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种见到老大哥的感觉。
那就是老傅,他认识的第一个邻居。
3
永恒墓园是人格数字复制技术投入商用后新建的,所有墓主都有一个数字人格复制体,或称游魂。游魂的物理存在依附于内置芯片的墓碑本身,但他们的形象都是AR系统中生成的影像,可以看到彼此,也可以相互交流。
在法理上,数字体是对本体进行复制的产物,其所有权归属于本体的继承者,何时苏醒由继承者决定。当然一般来讲,继承者会尊重游魂苏醒的意愿,不过大部分游魂也并不想经常醒来,在墓园中过形同坐牢的无聊生活,而常选择只是在和亲人相见的日子苏醒。
但老傅是个例外。老傅比老魏大好几岁,也早走几年,是国内最早诞生的数字体之一。他妻子早逝,无儿无女,一辈子活得洒脱,临终前把房子卖了,委托一个殡葬公司复制了自己的数字体,根据协议,他可以自由选择在何时苏醒。老傅一年到头会醒来很多天,经常在墓园里转悠,找人聊天和下棋(AR界面能实现这个功能),因此认识绝大部分游魂,可以说最是见多识广。
老魏从老傅口中知道,原来并不是每一个数字体都能实现本体100%的记忆复制,这会因为临终时大脑状态的不同而有很大差异。老魏开始复制时大脑已经坏死了一小部分,大约只有魏光明本人八成的记忆,因此许多年轻时的珍贵回忆,都已不复存在。
后来,老魏又苏醒过若干次,但沈月再也没来过,儿子来得也不怎么勤快。唯一的安慰是小孙女宸宸还很依恋爷爷,每次来看他,都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讲述学校里外的趣事,排遣了老魏不少的苦闷。然而到了第二年,宸宸也来得越来越少,似乎她也发现,停留在过去时光里的爷爷,渐渐已经不能理解她越来越丰富有趣的生活,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了。第三年,老魏更是只在清明节苏醒过一次,和儿子孙女匆匆一面,后面就一直沉睡到了今天。
老傅也曾告诉他,像他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对许多人来说,已故亲人的数字体只是一个廉价的慰藉,并不是亲人本身;随着人们走出悲痛期,许多人在心理上也渐渐拉开和数字体的距离,甚至对“假冒”其亲人的数字体感到反感。据说,有三分之一的家属最终会选择销毁数字体,还有三分之一不愿销毁但也不会再唤醒他们。看来,老魏的家人也进入了这一行列。
想到这里,老魏哭丧着脸说:“这么活着……不,死着还有什么意思,沈月既然不想再看到我,干脆让他们销毁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