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之心(上)
作者: 灰狐
1
早上六点半,我妈就醒了,她在客厅里闹出巨大的响动,我认为她是故意的,她不想让我在家待着。
三个月前,我供职的那家游戏公司倒了,我没了工作,在北京耗了一个月,想找个下家。但是打听了一圈,说是行业寒冬又来了,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到春天。
又过了一个月,物理意义上的寒冬来了。我裹在被子里刷美剧,计划着过了年再到人才市场上试试运气。在一连串房东催租的短信中,夹着一条滕哥发来的信息。
“我回老家了,打算开个火锅店,有空来找我,管吃管住,后会有期。唉……”
滕哥比我大两三岁,但在圈里是妥妥的老前辈。我来北京这几年,一直由他罩着。公司倒闭的时候,大家闷闷不乐地吃了散伙饭,之后我和滕哥又在后海边上喝了几扎啤酒。当时滕哥还雄心勃勃地对我说:“怕什么,咱身上有技术,早晚有一天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我请你来帮忙,你可别不识抬举啊。”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我俩开着玩笑,但实际上,那句醉话大概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一直盼着滕哥的信息,没想到等来的是他自己都放弃了的消息。看来北京的寒冬比以往要更冷一些。尤其是最后那个“唉”字,像是严寒中的一阵风,直接顺着领子吹进衣服里,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举着手机,想对滕哥说些什么。祝开店顺利,或者不忘初心这样的话。最后,我什么都没说,而是打开12306,订了一张火车票,回了老家。我爸妈看到我回家,还以为是陪他们一起过年,着实高兴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才知道,我是没了工作,以后也不想再去北京了,家里的气氛突然变了,我爸妈看见我没了笑脸,好像我回家的时候,把北京的冷空气也带了回来。
我妈是迂回高手,有话从来不直接说,但我可以从各种迹象看出来,在这个家里,我还不如邻居的狗招待见。客厅里的动静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停了,外面的脚步声从客厅挪到我的房间门口。
“陈驰,还不起床?”我妈说,“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算没班上,也不该赖床啊。”
七点整,到时间了。
“起了起了。”我说,其实我还没睡够,只是我早已过了叛逆期,外面的生活把我锻炼出一身逆来顺受的本领,既然我妈叫我起床,那就起呗。
“今天你自己吃饭吧,把袜子穿上。”我妈说,“我和你爸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随口问道,又想了想,还是不问了,“没事没事,你们去吧,我……早饭也没有?”
小区对面就有一家早点铺,老板跟我家挺熟,看到我就像看到自己家没出息的儿子一样嫌弃。我在早点铺门口转了一圈,没有进去。我记得以前的学校门口还有一家卖油条的店,于是走向那边。
我在这里长大,一直上完初中,那时候时间似乎是凝固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里拆迁,或者哪里建起了高楼。记忆中熟悉的那几个铺子里,老板和服务员的年龄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
高中的时候我考到了省里,从那往后,家乡就发生了剧变,每次回来好像都和记忆中有些不同,就连我家都搬了两次。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暑假回家,我敲开记忆中的家门,连爸妈都变了样子。那家早点铺还在,吃早点的人挺多,我一头扎进去,屋子里的热气立刻让眼镜蒙上一层白雾。
“陈驰!”
我听到有人叫我,转头向那边看过去,即使隔着朦胧的白雾,依然一眼就凭轮廓辨认出了喊我的人。
“张非?”我脱口而出,同时心中纳闷,张非是我初中同学,但两个人关系并没有多亲近,相反还有不少别扭,我是怎么一下子认出来的?我用衣角擦擦眼镜,重新戴上,才发现事情的关键。眼前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张非,一模一样。我是说,一模一样。
我面前的张非,还保持着十四岁时所有的特点:小平头、脏兮兮的运动服、痞里痞气的姿态,还有一米四左右的身高。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这十几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
看到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张非笑得更灿烂,眼角和腮边聚起了一些皱纹,他确实老了些。“伙计们,陈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头顶与我的胸口一样高。他用手扒着我的肩膀,向桌旁的人介绍道,“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才怪。
初中时候的张非不是一个适合做朋友的人选,张非和张飞虽然有一个字的差别,但是脾气却差不多。他嗓门粗大,脾气火爆,上学的时候经常打架,同学们都不敢靠近他。他还总是仗着比别人强壮的体格开不合时宜的玩笑,或者用现代点的说法——霸凌。
我其实是被他作弄的受害者之一。
“是啊。”虽然现在张非的体格已经无法对我造成威胁,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的话,“我们是好朋友。”
“老板,再来一碗豆腐脑,三根油条,加两个茶叶蛋!”张非转头喊道,嗓门还是和以前一样大。他拉着我的手肘,“来,坐。”
我不善于拒绝,于是挤到小餐桌上,坐在张非旁边。
“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我前两天才听说你回来。”
“回来快一个月了。”我看着张非,感觉很奇怪,他没有印象中那么霸道了,现在和善的样子好像是个亲切的大哥。
“在家过年?”
“嗯。”
“工作不忙啊,能待这么长时间?”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没说话。
张非若有所悟,“失业了吧。”
早点来了。“吃吧,哥们儿,我请客。”张非拍拍我的肩膀,很用力,“老板,记到账上。”
都已经坐在这儿了,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就没再客气,吃了起来。
“我这个哥们儿可了不得,初中的时候学习就特别好,我们班前十名,后来考上大学,被北京的大公司看上……”
我吃饭的时候,张非不闲着,开始向他的同伴介绍起我来。他说得含糊,但八九不离十,说明对我的情况还是有一些了解的。相比之下,我根本不知道任何关于张非的信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我都记不清楚了。
我嘴里塞着油条,尴尬之中又浮起一丝愧疚。
张非和同伴们吹了几句我小时候的事,开始谈业务,说是到了一批垃圾,一会儿去看看成色,然后让工程师尝试几种新构架,下午还有一场和邻县的决斗。我本来想试着了解一下张非现在的情况,没想到越听越糊涂,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驰哥。”我正吃着,张非的一个同伴向我说话,“那个,你是大城市回来的,能不能麻烦一个事。”
“啊?”我擦擦嘴,“什么事?”
“我是说,”小宋不确定地看看张非,“非哥带着兄弟几个在搞……那叫什么?嗯,创业,对,创业。”小宋认真地说,“但是我们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你是高才生,在北京待过,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们出出主意。”
“什么创业?”我问张非。
“没什么,我们几个瞎搞。”张非说。
张非不满地看了小宋一眼,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他展现强势的时候,从来不会开口求人。
我想了想,饭都吃了,现在再吐出来不太合适,反正欠张非一个人情,当场还了也可以。虽然他以前经常欺负我,但我要是因为那些陈年往事还记恨张非,那也太小心眼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个打工的,在北京成天挤地铁了,什么都没见过。”我说,“你们需要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
一拍即合,我吃完最后一个茶叶蛋,跟着他们出了早点摊。
几个人上了一辆皮卡车,小宋开车,张非坐在副驾驶,车子向县城外面开去。一坐上车,张非就沉默下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前方,反倒是小宋和我热络起来,一边开车一边聊些有的没的。
我偷眼看向张非,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虽然矮小,但是身材比例不像是电视里见过的那种侏儒症患者,就是普通中学生的样子。我有好几次想要问问,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开口。
出了县城又走了十几分钟,车子拐进一个大院,院子里停满了破旧的汽车,是一个报废车场。在我小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农田,我们曾经偷挖别人家的红薯烤着来吃。
皮卡车停在废车场深处的一座彩钢瓦搭建的厂房门前,有金属撞击的声音透过车窗传过来。经过距离的消减,声音并不大,但有力的铿锵之声仍让我感到心中震动。我分辨不出这声音是来自厂房内部,还是废车场里的其他地方。
下了车,跟着张非走进厂房。这间厂房从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十分宽敞,大概和一个足球场差不多。厂房里停着十几辆各式各样的车,比院子里那些要新不少,好像只是放在停车场里,等车主下班了就回来开。
“这一批是昨天晚上运来的。”
“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啊?”我问道,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那个……”
张非嘿嘿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们是偷车的?”
“那倒不是,我只是没搞清楚。”
“这些都是到了年限,或者出了事故的报废车,从各地运到这边来拆解。”小宋解释道。
“我们是有证的。”张非说。
“别急,你马上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小宋说,“你以为我们叫你加入犯罪团伙呢?”
我想了想,确实像。
一些工人已经开始着手拆车,用切割锯将一辆辆汽车大卸八块,再将各处的零件拆解下来。在这批报废车中,还有几辆我仰慕已久的豪华轿车。如果平常在路上见到,我都会放慢脚步端详一段时间。可眼前的这几辆豪车,车身因为剧烈的撞击严重扭曲,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里面高档的皮质座椅上还留着团团污渍,不知道车里的人发生了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小宋拍拍豪车的车身,“发动机还好着,马力强劲,响应极快。”他向身后招招手,“先拆这几个,把能用的零件送到后面去。”
立刻有几个工人过来,带着工具忙活起来。小宋说的后面就在厂房的里面,一堵简易的钢板墙把厂房分成了前后两部分。
2
穿过钢板墙上的门,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两团高大的阴影堵在门口,我抬头向上看,是两堆由齿轮、传动轴和各种管路组成的结构复杂的机械雕塑。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打算离远点再看两座雕塑。张非他们那一帮子人都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和这种概念艺术毫无关系。
再次回头我才发现,那两座雕塑,是两个由汽车零件搭建起来的机器人。机器人身高接近十米,几乎碰到了厂房的屋顶,一左一右像是两个门神。除了原色的机械构件,外壳还有红蓝或黄色的涂装,很明显是模仿《变形金刚》里擎天柱和大黄蜂的造型。
每个男人都对这种机械的东西无法抗拒,《变形金刚》这个系列已经火了快一个世纪,成了男人们共同的梦想。我在网上就看到过十几个机械爱好者在自己家的库房里用废铁搭建大型的机器人,还有各种游乐场或者小区楼盘里,摆放着简陋的模仿品,用来吸引小朋友。
原来张非他们想把这个当成产业,这个想法不错,别说,他们做的这两个机器人还挺有气势的。虽然距离电影原版差了不少,不过在三四线城市的人造景区,销路应该不错。
“这个是你们做的?”我问张非。
“拿边角料做着玩的。”张非说道。
“边角料?”
“是啊,这些零件都是用不上的东西。”小宋有些骄傲地说,“真正的硬货在这前面呢。”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人适时地打开了厂房里的大灯,原来后半部分厂房是机器人的组装车间。从前面报废汽车上拆下来的零件,都运到这里进行组装。
车间里摆着七八个正在组装的机器人,完成度各不一样,有的只组装了骨架,有的装好了身体和四肢。在厂房的中间,有两台机器人已经组装完成,正安静地躺在特制的机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