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轮地磁反转会是人类的末日吗?
作者: 远镜尼安德特之殇
四万两千年前的一个深夜,一位老尼安德特人①正在山洞里休息,突然被密集的脚步声吵醒了。此刻有许多人跑到洞外,望着天空,有人惊慌大叫,有人紧紧抓着长矛或砍刀。老人也走出洞口,只见山峦之上游荡着一大片血红色的光,还在不断变换形状。这种诡异天象,年轻人当然少见多怪,但老人也感觉这现象近年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老人只好设法安抚众人,开始讲那些老故事,不管故事里出场的是魔鬼还是神明——就好像今天的因纽特人会说,那是在天之灵燃起的炬火,是专门给横死者的灵魂引路用的。也许接下来还有某种祭祀和祈祷,需要众人一起完成。
等到光团消隐,众人回洞休息,也许他们之中有一位艺术家失眠了……也许地球上无数的艺术家都失眠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拿起血红色的赭石,在洞壁上涂抹着图案,或记录,或创作,顺便为进化论的幸运儿留点儿考古资料。
从上帝视角看,这些尼安德特人的恐慌并非毫无道理——红色极光的频发仿佛预示着地球和族群的命运:全球环境将剧烈变化,紫外线和电离辐射增强,云量和闪电数量增多,大气环流重组,气温下降,冰盖面积扩大,海平面下降,动植物分布改变,食物越来越少,生存竞争越来越激烈……最终在一千多年后,尼安德特人灭绝。
这一事件的“万恶”之源可能是当时发生的一次地磁反转事件——拉尚漂移(Laschamps Excursion)。
以上情节是基于2021年澳大利亚科学家艾伦·库珀(Alan Cooper)等人在《科学》杂志发表的论文《四万两千年前的全球环境危机》②所做的想象。他们测量了新西兰贝壳杉中碳-14含量的变化,进行了大气化学数值模拟,发现拉尚漂移有可能深刻改变了全球气候,尼安德特人灭绝和澳洲大型哺乳动物灭绝都可能与之相关,甚至史前艺术都可能受其影响。

拉尚漂移期间,地磁南北极颠倒,磁场方向反转,持续约五百年才再次反转,回到之前的方向。但真正的危机在于其前后一千多年里,地磁场强度都远低于正常水平——强度最低点在前一次反转前夕,只有今天的6%!库珀等人特意将这一千多年命名为“亚当斯地磁场过渡事件”(Adams Transitional Geomagnetic Event)①。
地磁场是地球的防护服。如果地磁场大幅减弱,地球只能裸身迎接太阳风暴的袭击和太阳系外高能射线的持续轰炸。
本文开头的情景——红色极光在低纬度地区频发,可视为地磁大幅减弱的一种反映。极光本身就像一场战火,是来自宇宙的高能带电粒子冲击地球大气的产物。之所以叫“极”光,是因为这些粒子击中地球之前,会被巨大的地磁场束缚住,粒子只能沿磁力线向南北极移动,所以通常只有极区才有极光。但如果地磁场太弱,高能粒子“乘虚而入”,就可以在低纬度地区产生极光,其中就包括尼安德特人生活过的欧洲南部地区。
此外,最常见的极光是绿色的②。红色极光③本属于极为罕见的天象,一般出现于太阳爆发时,但如果地磁减弱,也会变得常见。
其实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每条绿色极光的上端也是暗红色的,因为红色极光只能发生在大气更高层,且通常较暗,所以一般人印象中的极光是绿色的。

高能粒子还会让大气电离。离子会引发闪电,烧焦树木,增加地面木炭量;可以作为凝结核帮助水蒸气凝结成小水滴,增加云量和降雨量;还会改变大气化学平衡、降低臭氧浓度,使紫外线辐射增强。库珀等人认为,这些作用足以引发一场全球气候剧变,就像历史的扳道工,使整个气象系统进入一个全新的状态,这个状态远比亚当斯事件本身更持久。
是危机,也是机遇?
虽然有些智人部落也灭绝于这个时期,另一些却活了下来,甚至创造出了新文化。尤其在艺术领域,一场运动悄然兴起。库珀等人指出,洞穴壁画和岩刻的数量在大约四万年前似乎有一个爆发式增长。已知最早的具象艺术也出现在这一时期,比如在印度尼西亚一个洞穴内发现的一幅牛画像。
过去有人认为这种“文化大爆炸”反映了古人类大脑认知能力的跃变,但这个观点缺乏生物学证据。而库珀等人主张这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人类可能早就会玩艺术,只是当时的环境危机把人类逼入了洞穴——人类从此变成宅男宅女,过上宅生活,顺便搞起一波宅文化。而这些“入”宅艺术更容易抵御日晒雨淋留存下来。

辐射也让人类学会了防晒护肤。原始人懂得用兽皮遮体,但对于手这种兽皮遮不到的地方,仍需抹防晒霜。前述赭石就是一种古老的防晒霜,今天某些非洲部落还在使用,既能防晒,也能化妆。
在洞穴宅生活中,赭石可能成了新型玩具,或者它早就是玩具,但某位天才把老玩具玩出了新花样。比如有这么一种玩法:一只手贴在洞壁上,用嘴把磨好的赭石粉末往墙上“呼”地一吹,手拿开之后就留下一个手印(如右图),保存在洞穴里四万多年依然完整。
所以“入”宅还是一场媒介革命:同一个洞穴里不同绘画的时间差可达上万年,说明两位跨越万年的艺术家曾有过对话,这都拜洞穴这个新媒介所赐。就像中国的摩崖石刻,设想有人游览大好河山时,突然诗兴大发,却发现古老的山崖上早已刻了前人的字,这时他会想些什么,又会在旁边刻些什么呢?
地磁正处于反转前夕?
1905年,法国科学家伯纳德·布容尼斯(Bernard Brunhes)在火山熔岩中首次发现了地磁倒转的证据。这些岩石含有少量铁磁物质,它们就像琥珀标本一样,记录着岩浆冷却成岩石那一瞬间的地磁场状态。布容尼斯发现岩石磁化的方向与现在的地磁场方向完全相反,由此可知地磁场过去发生过倒转。这一结论在当年显得太惊世骇俗,直到五十多年后,实测证据越来越充分,才被科学界广泛接受。
现在已经知道,在地球的历史中,地磁反转其实是常态:平均每约50万年就会发生一次大的地磁倒转(geomagnetic reversal),大倒转之间还会有多次短期的反向或偏移,持续约几千年又回归原来的方向,称为“地磁漂移”(geomagnetic excursion)。最近一次地磁大倒转发生在78万年前,称为“布容尼斯-松山倒转”,从那以后又发生了至少13次地磁漂移,包括4.2万年前的拉尚漂移。

要注意,无论倒转还是漂移(本文不再区分),磁场都不只是改变了方向,还要伴随一段大幅减弱的时期,强度通常会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以下.如前所述,引发环境危机的可能性正源于此。
从1840年人类开始监测地磁场至今,一百多年内地磁场减弱了约9%,而且还在继续减弱。其间磁极的位置也在移动,而且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此外,地球上有一片区域的磁场强度明显低于周边地区,它大致覆盖从南大西洋到南美洲的一部分,称为“南大西洋异常区”,面积和异常程度也在不断增长。据此,有科学家提出地球正处于地磁反转的前夕。

但科学界反对这一观点的声音同样很大。实际上,人类可能根本无力预测下一次地磁反转的时间:一方面,地磁场变化的机制尚不明确;另一方面,即使我们明确了机制,也可能无法对地磁反转做出确定的预测。
对于地磁场的成因,目前最流行的假说是“发电机理论”(dynamo theory),而这里的“发电机”特指自激(self excitation)发电机。
一个导电线圈在磁场中转动,穿过线圈的磁感线数量发生变化,就会感应出电流。但根据奥斯特定律,电流自身也会产生磁场。如果把这个磁场也利用起来,就能形成一个自我激励的正循环:磁场感应出电流,电流又产生磁场。这样一来,只需要刚开始有一个“种子”磁场,自激循环会让磁场不断放大,直到达成某种稳态——这就是自激发电机。
地核很可能就是一个自激发电机:地核温度在四千摄氏度以上,那里有液态的铁,相当于导电线圈;地核中有对流,加上地球自转,相当于线圈转动;太阳和银河系的磁场提供了“种子”磁场。于是,地核发电机就启动并维持至今。
这个模型还被用于解释太阳、水星以及木星等巨型气态行星的磁场,甚至是脉冲星的磁场。但月球、金星和火星没有检测出磁场。金星可能是因为自转太慢,没有达到发电机形成的条件。月球可能是因为核心太小,难以维持发电机状态。而火星一般认为曾有过磁场,但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受到撞击)发电机停止。
即使发电机模型可以解释诸多磁场现象,它本身也非常复杂:由一套非线性磁流体力学方程描述,要用计算机数值模拟或流体实验来研究。这些模拟或实验中,人们观察到磁极反转可以自发形成。
太阳磁场大约每九到十二年就会反转一次,与太阳活动周期同步。但太阳磁场反转时,磁场会明显加强,这与地磁反转时相反。而且,历史上地磁发生反转的时间点是随机分布的,有研究表明它是混沌的——这些性质一定程度上可以由发电机模型解释。
但这就意味着,我们即使找到了完美的理论来解释地磁反转,要想做任何长期预测也是不可能的。就像天气系统的蝴蝶效应,或者《三体》中混乱的三体世界那样,混沌系统的长期表现不可预测,因为任何一点微小误差都会随时间指数式放大。这样的话,地磁反转就跟天气一样,只能实时监测,再结合数值模拟做一些“短期”预报。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即使现在真的是地磁反转的前夕,这个反转的过程一般也需要上千年才能完成,那都是多少代子孙后的事了,我们着什么急呢?
但在2018年,来自中国海峡两岸的周佑民等科学家发现①,地磁反转可能比这个“一般”快得多。他们从贵州遵义三星洞石笋中测得时间分辨率很高的古地磁数据,发现约十万年前曾有过一次特别快的地磁反转,用时仅一百年左右。照此推测,我们其实有一定的可能性在有生之年经历一次地磁反转!
风暴来袭
如果地磁反转真的能引发物种灭绝,那下一轮反转灭绝的将会是谁呢?
比起光脚的祖先,我们这些穿鞋的还多了一个保持警惕的理由:地磁一旦大幅减弱,受到威胁的将不仅是地球自然环境,还有我们每天都极度依赖的电力设备和通信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