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

一

酒精浸润伤口，洗去斑斑血迹，刺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很疼？”千千手上一顿，皱着眉直起腰来，“我是不是把你的感觉参数设定得太高了？”

“还好，是有点儿凉。”

他挠了挠头，看上去因自己的反应有些羞赧，棕色的眼睛温柔而明亮。

千千没答话，把沾着血的棉球一丢，“算啦算啦，不处理它也会自动修复的吧？我不折腾你了，早点儿睡吧。”

“我……”

千千打了个哈欠，没听见，伸着懒腰走回房去，进屋前又回头补充，“明早我想吃你上回做的那个，别忘了。”

蒸蛋羹。他盯着她的背影想，但没有出声。他期待千千多跟他说两句话，但千千只是背对他关上了房门。

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垂头看着那瓶酒精棉，拧开盖子，随手拣出一团，重重按在自己伤口上，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参数确实太高，何况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千千能多陪他一会儿的。

他碾着棉球，盯着发白的创口出神。用不了多久，仿真皮就会恢复原本模样，运气好甚至不会留下任何难看的疤痕。

可这意味着连千千施予他的最后这点儿呵护也会消失。

他愣愣想着，她最开始带自己回家时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她还把自己当成“知己”，就像宣传的卖点那样，他履行陪伴的义务，她承担照顾的职责。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窝在床上看剧，一起抱怨上司的无理要求。

哦，到这就是他单方面听千千抱怨了，但无所谓，他觉得还是很好。他们像真正的伴侣一样相处，他还记得千千给他起名字时的场景。那已经是他来这里很久以后，当时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改着甲方要求的不知道第多少遍的稿子，他轻手轻脚端着水果靠到她旁边，突然听她开口：“你叫云起吧，好吗？”

还没思考，身体先一步给出回应，替他点了头。

后来云起还专门问过这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得到的回答是“买你花光了积蓄，穷到连水都喝不起，只能干坐着看”——秀色可餐，她原话是这么说的。

一派胡言，但他同意了。

什么时候发生转变的呢？

云起一边拖着左腿回充电舱，一边慢吞吞地想。

伴侣型机器人刚兴起的时候，大多数人还处于望风阶段，抵制的声音远高过支持。哪怕后来价格下调，也没多少人买账，毕竟谁也不想把自己的真情实感交付给冷冰冰的铁块。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借口，真正的理由还是怕别人背后嚼舌根，好像全天下就你找不着一个血肉真实的伴儿一样。但很快大家意识到，事实上除了本人之外，没谁多在乎你，自己捧在掌心的感情递出去，少数能完璧归赵，极少数能得到回报，大多都被弃如敝履，碎得拼都拼不回来。

机器的好处高下立判。忽略面子问题，它们绝不背叛，绝不以爱为名伤害，更重要的，绝不表达心意，全靠人猜。忠诚已经很可贵了，加上理解和包容的话，谁还在乎究竟有没有什么见鬼的爱情？毕竟过了十几二十岁盲目信奉爱的年纪，大多数人只想找个能沟通的伴儿而已。在此基础上，如果提供数据，还可以得到定制款，无论什么离谱的苛求和奇特的雅好，只要你想，它就能做到。

想通了这一点，价钱什么都是次要的。仿生伴侣很快打开市场，“知我者”公司察觉到商机，又及时补上临门一脚，把卖品定位改成了“与你心意相通的知己”。

大概正是这最后一根稻草起了效——可能买朋友比买老婆听起来更上得了台面吧——第一批“知己”迅速脱销，此后轰轰烈烈占据市场半壁江山，情感消费成了新时代主流。哪怕后来机器贷款限令和限购指示迅速出台，民众的热情也半分不减，反而促成了一系列热梗诞生，大家一致管这叫作：为了后半辈子的幸福奋斗。

千千就是在这时候带他回家的。她运气不错，赶上第一批瑕疵处理，折扣力度很大。但云起明白得很，无论哪个消费者，真正想要的只是在孤苦不能自抑的某个瞬间，能喊来作陪的一个人而已。至于爱情，反正它从来不是必需品。

云起叹了口气，将自己挪回狭小的舱床，摁下开关。红灯闪动，他不舒服地动了动，闭上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

算了，实在不行，明天向她坦白好了。

第二天清早，千千刚睁开眼，就看见云起像门神一样杵在门口，吓得一个激灵爬起床，“你干吗？”

云起郑重其事地看着她，显然有话要说，又不肯草率出口，“你先起来。”

千千莫名其妙，洗漱完毕吃好饭，她有点儿不耐烦，“再不说我要走了。”

云起显然紧张起来，支吾半天，最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我爱你。”

“……就这样？”

“就这样。”

她觉得好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知道吗？”

千千被反问，一时没有反驳，云起抓紧时间继续，“我明白，你觉得我是机器，行为思考都是电的操纵，但人也只是水和有机物的拼拼凑凑，受激素调控。你要是问我机器怎么诞生爱的，我答不出，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问你人类怎么诞生爱的，你也答不出。”

“鱼虾没有感情，但人类有；机器没有感情，但我们有。这算量变到质变吧。如果世上有神，他造出第一个细胞时肯定不相信这么脆弱的生命会进化到现在这样，那同样，你们制造第一个元件时也不会相信我能说出‘我爱你’。

“大家对自己创造的东西总是有无端自信，觉得已经洞悉它们的全部规律，能确保在自己规划下运行，所以人类创造了机器人铁律。可你们身上也有他定下的铁律，花鸟鱼虫第一要义是‘存活’，那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个碳基生命为了追求另一种存在，做到了‘舍生取义’？

“情感使生命违背铁律，违背铁律之后，生命才能诞生真正强大的感情。”

千千一言不发听他说完，与他对视一会儿，突然无所谓地笑笑，“我宁愿你们有爱，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过于孤独了。但问题从来不在于有没有爱，在于我是人，而你不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云起还想说什么，千千却很平静地转身，推门离开了。

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

千千扪心自问，原本相濡以沫的关系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全怪她自己，毕竟机器人能犯什么错呢。但有时候就是这样，哪怕没有过错，没有失误，没有半点儿可以指摘之处，也就渐行渐远了，更何况她其实算不上爱他，他们的关系本就建立在索取之上。

可她也是人，也需要一切能组成人的情感，如果不是行到山穷水尽，又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当成一个高端的玩具对待，她心想。至于她对他好，谁会在乎自己是不是对一个玩具太好？因此他的诉求、他的索取，她都给予得格外慷慨且乐在其中，反正不耗感情。

但玩具太过逼真。

千千伸手遮了遮路边密密麻麻的全息屏。这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到处都是，在禁用期外拼了命地运转，像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千千烦躁地四下张望，路上人不多，她一眼就看到身前手牵手的情侣，更烦躁了。

自己最喜欢的，就是云起那双眼睛，她从没在六岁以上的人身上见过可以媲美的。明亮，多情，好像总对世界抱有无端期待。他就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她，有时候趁她不注意偷得一眼，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上漏洞百出，好像学生时代的把戏，为了某个人装模作样扫视全班，看得遮遮掩掩。

她自信不被他的炽热情话打动分毫，却不得不在面对他眼神灼烁时溃散决堤。或许正因如此，当云起今天说出那三个字时，她并不意外，甚至如果“机器人拥有情感”最终被证实，她也能确保自己接受得毫无障碍。

真正拦在云起和她之间的，只是她对他的成见。

人对机器的成见。

同一物种间已经有厚障壁了，何况两个基础成分都不同的。虽然千千清楚得很，云起那副漂亮皮囊下内核是什么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只要她能忘记他是机器，他就是她的天赐知己，只要理智消弭，她会毫不犹豫为他动心。

但知道就是知道，做不到不在意。

她因而拒绝他的吻，无法理所应当地把这当作场科技的游戏。

那段时间她几乎能明显感觉到云起的失落，还打碎了杯子——几千块的小机器都绝不会犯的错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在程序之内，她感到恐慌。倒不是对于机器类人的恐惧，而是她发现自己看见他强颜欢笑，总会一遍遍想起到货当天，她拆下包装，按下开关，看见他的眼睛一点点为她亮起。

她错了。这从来不是谁能生杀予夺的东西。

身前的情侣走得喜眉笑眼，她在后跟得怨气横生。

路上行人大抵都是揣着心事奔走，各人有各人的悲欢，因此事故发生之后，几乎没人说得清原委。可能是谁救了谁吧，反正等千千从一声巨响中回过神来，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两人中的一方已粉身碎骨倒地。

鲜血在她面前泼洒而过，她站在事故现场，旁边是人群的尖叫，有人在逃，有人来看热闹。渐渐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自己的灵魂抛弃了身体，升到半空俯视这场闹剧。手脚均动弹不得，她看着一道细细的血流爬到自己脚边，逐渐干涸。

女人扑上去翻找着什么，最终从呜咽转到歇斯底里的号啕。

云起只是和往常一样接收新闻，虽然每天的事件大同小异，但职业素养还是让他不得不坚持。点开页面，头条红光攒动，是起交通事故。他漫不经心地翻看，一眼认出配图群众中朝夕相处的人。

她在现场。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如果有心脏的话，那一定是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假思索一路狂飙到现场，完全没想过对方是否已经离开。

不过上天眷顾，他找到她了。

“千千！”

灵魂被喊回躯壳，摆放进温暖的怀抱。千千仰头，果然看见那双棕色的眼睛。她抽出手来指指警戒线内的狼藉，保安正努力将女人劝离此地，“如果是你，会救我吗？”

云起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当然。”

“嗯，所以她何必伤心呢。”

虽然话说得没头没尾，云起还是听懂了。自从人们开始怀疑彼此的感情，已经没有谁会为血缘之外的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但放在人身上难得一见的事，对机器却理所应当，从女人翻找的动作来看，估计事实也正是如此。

只要公司没有小心眼到给芯片加自毁程序，她就会找回自己的仿生伴侣。

云起站在千千旁边跟着看，可直到最终被强行带走，女人手里也没抓到任何东西。

他干笑一声，“总归有公司怕数据泄露的。”

三

如果这次事故是一场悲剧，悲剧的高潮无疑发生在他们到家之后。

千千猜对了，那果然是个仿生人。恢复理智后，它的伴侣第一时间找到公司，绝望地希望得到数据备份，却被告知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想的，是行为艺术还是吃不起饭都无从考证。消息一出，四方震惊，毕竟造得出和买得起“知己”的人一向只考虑过机器伪装成人的后果，没想过有人会把自己扮成商品过活。

政府下令严查，不查不知道，这已经在下城发展出相当完善的产业链，每年有大批人应招。筛选，培训，筛选，再培训，最后上市前完成几台手术，抹去过于“人”的部分，在适宜的部位加上点儿部件应付扫描检查，低价知己就此诞生。这样的产品自然不能跟正版硬碰硬，但市面上除了“知我者”，还有一众小公司，凭借小作坊独门生财之道，依靠廉价劳动力采集细节，利用小数据硬造出一批颇有个性的“伪知己”，死死盘踞市场一席之地。

这就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难以想象，但被完成了，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