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美国荒诞生物：诞生自伐木林中的奇异想象

2003年蒂姆·波顿执导的电影《大鱼》中，伊万·麦克格雷格饰演的父亲不断地给儿子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这些经历中有各种光怪陆离的人物与奇遇，儿子从小听到大，认为父亲的经历过于荒诞不经，对此已经厌倦。直到在父亲的葬礼上，他见到了出现在父亲故事中的那些人物，才知道父亲确实有着丰富精彩的一生。

《大鱼》改编自丹尼尔·华莱士1998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中父亲爱德华对自己经历的夸张化讲述，并非华莱士的独创。这种讲故事的艺术其实是美国民间文化的一部分，出现已超过一百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它们从口头故事演变成书面文字，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学形式。丹尼尔·华莱士将这种文学形式运用到了自己的小说中，从对美国乡土文化怀念与致敬的角度，编织出了一部既现代又沉浸在传统中的乡愁故事。

这种文学形式被称为Tall Tale，直译为高大的故事，意译为荒诞不经的故事，在19世纪诞生并流行于美国。它的杜撰者和传播者往往是北美洲的拓荒者、猎人、伐木工人以及河流上的水手等，受职业所限，他们经常驻留在远离社会繁华的偏远地区，少有的娱乐方式是酒馆中或者森林营地篝火旁的聚会，依靠喝酒、唠嗑打发时间，这是诞生Tall Tale的绝佳环境。这些走南闯北的劳碌人，卸下了一天的疲惫，几杯酒精下肚，就开始了他们的夸夸其谈。讲述者围绕着自己惊人的见闻，极尽夸张地呐喊和喧闹，所以他们也被称为喧闹者或者尖叫者。在他们一惊一乍的表演中、众人的嬉笑怒骂中，一个又一个孤独夜晚便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喧闹者讲述的一些故事，又经过众人添油加醋的传播，成为脍炙人口的段子流传开来。起源于佩诺布斯科特河和肯纳贝克河的故事会流传到洪堡湾的红杉营地得到被加强和改进，起源于渥太华、圣克罗伊克斯河和密西西比河上游的故事也会被传播给温哥华岛的伐木工人。

荒诞不经的故事最初不仅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团结民间群体的方式，缓解他们内心世界的枯燥、乏味，以应对来自外部世界的紧张、危险。荒诞不经的故事是美国民间故事的鲜明特点，也是塑造美国人幽默性格的重要因素，还是美国近代文学的源流之一。诸如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托马斯·邦·索普的《阿肯色的大熊》、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都是参考这种民间故事形式进行创作的，而埃德加·爱伦·坡的部分作品也受此类故事的影响。这种传统在20世纪以后，依然在塞林格等人的作品中延续，其中就包括上文提到的丹尼尔·华莱士的《大鱼》。

荒诞不经的故事中受欢迎的人物包括苹果佬约翰尼、佩科斯·比尔、保罗·班扬和约翰·亨利等，其中有不少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比如，约翰尼·苹果籽就是以真实的人物为原型的，他是一位美国苗圃先驱，本名叫约翰·查普曼，他在荒诞不经的故事中的形象是美国各处的苹果树。历史上，他的主要事迹是开垦苗圃，而不是种植果树。他会在苗圃周围筑起栅栏，保护苗圃不受牲畜侵害，也会将苗圃交给邻居照管，并且每隔一两年就会回来照料苗圃。历史学家保罗·阿伦认为，查普曼实际上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购买了许多播种过的土地，最终在三个州积累了大约1200英亩（约合五百万平方米）土地。在活着的时候，他的事迹就被人收集编撰，演变成为故事。传说他在外遭遇了一场暴风雪，打算在找到的一根空心木头中过夜，但发现木头里住着一只母熊和它的幼崽，为了不打扰熊，他选择在雪中露天睡觉；还有传言说他治愈了一头狼受伤的腿后，狼就开始跟着他，成为他的宠物；也有传说称他在营地点燃篝火，发现蚊子被篝火吸引而被烧死，为此他熄灭了篝火，头戴锡制容器来防蚊。

在荒诞不经的故事中，还有一部分传奇人物，是从工人之间的故事和劳动歌曲中诞生并被人们所熟悉的，如巨人樵夫保罗·班扬、与蒸汽锤打交道的约翰·亨利等。这些人物后面又通过当时的报纸、杂志、单行本广为流传。

比如，身材高大的传奇樵夫保罗·班扬就有很多夸张的故事。传说中他力大无穷，身高七英尺，步宽七英尺，身边常常伴有一只叫贝比的巨大蓝牛。

保罗·班扬的故事起源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故事起源地可能是威斯康星州营地，最初都只是一些伐木工小屋中的只言片语。在以书面形式传播之前，至少有三十年的时间都是口头传播。关于保罗·班扬最早的书面记载大概源自1904年，主要元素包括达科他州、巨型营地、下着蓝雪的冬天以及滑冰，1914年的记载中还提到保罗·班扬的牛群中有一头巨牛。

关于保罗·班扬这个名字的词源有许多假设。在语音上，班扬类似于魁北克语表示惊奇或惊讶的“Bon yenne！”；英国姓氏“Bunyan”与古法语中的“bunion”来自同一个词根，意指一个大的肿块；一些研究人员认为保罗·班扬源自法裔加拿大人民间传说中的邦·让（Bon Jean①）。

1916年，自由作家威廉·B.劳黑德为红河木材公司描写了保罗·班扬的故事，这些故事通过红河木材公司的宣传小册子流传开来，保罗·班扬的传说因此被传播得更广。在这些故事中，威廉·B.劳黑德对保罗·班扬进行了改造，将他的身高夸张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并且给他绘制了第一幅画像，还将他的蓝牛正式命名为贝比（Babe）。

劳黑德对保罗·班扬的口头原始材料做了许多改动，美化了旧的故事，并加入了一些他自己的杜撰，将美国的几处风景、地标和自然奇观的创造归功于保罗·班扬。他写道，据说保罗·班扬和贝比用他们的脚印创造了明尼苏达州的一万个湖泊。后来的作家们编造了更多的细节和功绩，比如密歇根下半岛形状貌似手掌，传说中是他的手掌印；大峡谷是他用斧子劈出来的；他把石头压在篝火上创造了胡德山等。

保罗·班扬的故事属于英雄传说，除了英雄之外，荒诞不经的故事中还有怪物。1910年，威廉·托马斯·考克斯出版了《伐木林的恐惧生物以及一些沙漠和山岭野兽》，这本书中的怪物都是他从伐木工人口中了解并记录的。森林不仅为伐木工人提供了工作和报酬，还为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提供了灵感的温床。

当时记录伐木工的文章和歌曲虽然很多，但是几乎没有记录伐木工之间流传的各种怪物传说的，威廉·托马斯·考克斯的书填补了这一空白。他认为每个伐木区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特别是流传的神秘故事或可怕野兽的模糊传说，老伐木工会用这种故事款待新来的人，吓唬这些不熟悉森林的人。

威廉·托马斯·考克斯在收集撰写这些怪物传说的时候，发现伐木区正在收缩。曾经看似无边无际的森林几乎消失了，许多曾经漂满原木、回荡着水手歌声的河流变得安静了，人们都意识到了老式的伐木工人正在消亡。他撰书的目的就是想要在这本小书里至少保留一些伐木工人编撰的有趣动物的描述和草图，书中插画主要由柯尔特·杜波依斯（Coert du Bois）绘制，其中很多怪物都是第一次被描绘。威廉·托马斯·考克斯故弄玄虚地说：“如果柯尔特·杜波依斯没有在托特路和小道上遇到过这些怪物，他永远也不可能把它们画得如此逼真。”乔治·毕德沃斯（George Bishop Sudworth）帮助威廉·托马斯·考克斯以博物学的方式给这些怪物命名、分类，介绍它们的栖息地、体貌特征和行为。在每条怪物记录的结尾，作者还会附上一段和怪物有关的逸事。

这类怪物被称为“可怕的怪物”（fearsome critters）。虽然叫作可怕，但更多是因为伐木工作枯燥且远离人烟，为了排遣无聊，伐木工人插科打诨的叫法。通常是一个伐木工人漫不经心地开始讲述他们在野外遇到的奇怪噪音或景象，另一名同伴随后加入进来。讲述者绘声绘色地描述怪物，接话者往往会以亲历者身份紧随其后，每一个细节都会以最严肃的语气讲述，以恰到好处的程度让聆听者完全相信这只动物的存在。

这些志怪故事不仅给许多伐木林营的新手带来了不眠之夜，也让伐木工人从危险紧张的荒野生活中获得了一丝喘息。越来越多的聆听者为这些志怪故事着迷后，就出现了诸如威廉·托马斯·考克斯这样的民间故事采集者，及故事的后续传播者。比如亨利·H.泰伦，正是他的著作《可怕的怪物》（Fearsome Critters）给这类型怪物提供了专有名称，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拉姆齐·泰伦的精彩插图为怪物赋予了形象。亨利·H.泰伦认为，哪里有伐木工人，哪里就有关于冒险和逃跑的荒诞故事。伐木工人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群体，他们喜欢在枯燥的环境中进行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因此，随着冒险故事的演变，相应地出现了一系列的森林怪物，它们可能是可怕、邪恶、怪诞的，它们的外表、特征、习性和栖息地长期以来被重复讲述，逐渐增加了很多令人震惊的细节，使一些营地新手感到一时困惑和惊恐。

亨利·H.泰伦解释了这些可怕怪物传说的成因，认为这些故事的最初起源是伐木工被一些奇怪的声音吓了一跳，或者可能是在日落后赶路时看到一些奇怪的物体，在短暂惊慌后如释重负，待返回营地后，就用空闲时间来将整个事件杜撰成一个惊奇的志怪故事，并第一时间讲述给了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