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波之下

作者: 马相玉

贾忆久,你的名字就是你故事的开始,也是结束。

在你还是受精卵的时候,医生就检测出你有明显的基因缺陷,它会让你在四十岁之后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概率升高百分之八十,但这仅仅是一种理论的推算值,也许蛋白并不会表达这段基因。可这件事谁也说不准,你的父母万万不敢把你的未来当成赌资,他们绝无可能让你承担这种风险,哪怕百分之一也不行。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重新编辑你的这段基因。

当天你的名字便起好了——忆久,寄托着父母对你的祝愿。

你出生那天有尘暴,土黄色的天气让人们的情绪不是很高涨,只有你的父母为你的降生欢欣鼓舞。他们爱你胜过一切,根本不会被任何外界因素扰乱和影响。

即便你在十七岁时遭遇车祸成了植物人,卧床四十年,他们都没有动摇这份爱,就这样守护着你直到双双离世。

你家境殷实,或者不谦虚地说,是富豪级别,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和补偿。当然,有些事情无法等量换算,但你的确比那些家境一般的人们幸运许多。

作为虚拟网络世界顶尖企业的创始人和管理者,在你卧床的第一年,你的父亲用他的财富和资源组建了一支团队研究脑波,目的是开发出一款脑波控制器。按照你父亲的设想路径,这款产品将实现双向沟通,从文字到语言,从语言到视频,最终植入机器仿生人之中。那时,你就可以控制仿生人来执行你的所思所想和行动。

他对你的爱让他疯狂,他试图用科技的手段使你摆脱这具瘫废的肉身,解放你受禁锢的意识、思想和灵魂,还有自由。

研究团队经过对脑波的持续观测,发现你的脑波对听觉和触觉的信息刺激有所反馈。

不到一年时间,沉睡中的你听到有人在呼唤,你的意识醒了。那声音一直在叫你——贾忆久。你开始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们尝试通过一台智能终端实现和你对话。这台智能终端可以接收、识别你的脑波并将其转译成文字。你思维反馈的速度极快,技术负责人说你触觉感知不如常人灵敏,或许是因为部分脑区受损,但庆幸的是听觉部分要比常人敏锐许多,一种代偿效应的延伸。这让双向沟通得以实现。从那天起,你的想法开始通过屏幕与外界连接。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画面诡异,你的肉身就躺在床榻之上,沉睡一般,呼吸均匀,安静如处子,对话框却疯狂地闪出大段大段的文字,言辞激烈。于是沟通建立了,或者说,你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实现了发泄。

短短一年,团队便研发出识别脑波的设备,打破壁垒,实现信号的转译对话。这震惊了世界,媒体争相报道,称其为“爱与科技的奇迹”。各个平台和机构推出各种各样的对谈和专题,讨论爱,讨论科技发展的方向,说这是人类的赞歌。但你没有丝毫的感谢之意,对话框被污言秽语所占据。你谩骂这个世界对你的不公平,诅咒无人驾驶,说这项技术的诞生和普及就是丧德的行为。当然,还有当时坐在车里的毫发无损的一家人。你咒骂他们毫无道德感,毫无善心,自私自利,是卑鄙无耻下贱的小人。你的措辞比这些难听得多,你的父母都有些惊讶,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居然掌握了如此多的词汇量,尽管不是高雅之词。你咒骂那量汽车是蠢铁,因为无人驾驶的汽车优先选择保护车主而并非玩浮力滑板的你。

对话框成了你宣泄情绪的唯一途径,腌臜的词句决堤般倾泻而出。你不回应任何人的关心和爱,只喷薄怒火和怨气。只要你醒着,你就要不停地“说话”,因为你确实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是真正形态上的躺平。

父母毫无怨言地陪伴着你,透过这些对话框,他们了解到你的不开心,你的怨恨、苦闷和悲伤。他们很伟大,即便如此依然积极地构思办法,构思让你缓解、让你解脱的办法。

实现脑波转译只是第一步,他们虽然表现出激动,但同时也很清楚,实现文字沟通仅是朝他们的目标行了跬步。他们给研发团队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在短时间内实现音视频形式的双向沟通,希望你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否则便更换团队。

音频方面不算困难,研发团队说你的听觉系统健全,你的声音也有足够多的旧资料作为采样供机器模拟合成。视频却绝非易事。数字可以重建你的外貌,但让你在脑海中“看见”外界,这无异于让盲人重见光明。

最终研发团队还是接受了你父亲的条件——四年时间,要么做到,要么走人。

起初,你的数字模拟会像视频聊天一样出现在屏幕里,好似你从未离去,而是在某个真实存在的城市和父母视频通话一般。你的父母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无声地流泪,亲吻彼此。你听到他们的抽噎了吗?

但脑波的接收解析和感官反馈信号识别无法短时间内攻克,也就是说,你无法看到他们。

没过几天,你告诉父母,想关掉这个视频模拟功能,直到你也可以正常地“看”到他们为止。你的父母同意了你的要求,没有问背后的原因。他们把选择权交给了你,你可以自由选择用文字或者语音表达自己。

在奔涌的情绪喷薄之后,终于有一天你不再愤怒,开始悲伤起来,说你多么想要再看看这个世界,想要再看看父亲和母亲的容貌。

这简单的几句话给了你父母温暖且酸涩的慰藉,他们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伴你,一有时间就给你读书。你开始用这种方式去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

你开始安静下来,求知的渴望占据上风。你饥渴地听故事、听课程,从科学到哲学、从艺术到民俗。你也开始理解你的父母,也了解到让你“见”他们一面和“看到”这个世界的难度。

因为你始终是植物人状态,研发组和医生专家组判断进行脑机接口手术存在的未知因素太多,风险极高,所以这条捷径被彻底放弃。四年间他们做了大量功课,但不论走向哪个方向都是死路。直到合约到期,研发组面临解散更换,负责人带着鲜花来看望你。从他沮丧的语气中,你了解到,四年里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但他们从没有放弃寻找希望。他握住你的手,告诉你,虽然目前没有成功,但希望你不要放弃希望。

那次,你启动了许久没有使用的语音系统,“亲口”告诉这位负责人,你非常感谢他们的付出,并真诚地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继续帮助你。你的语气平静祥和,你听见了吗?在场所有人都在轻声抽噎。

那之后,你淡定了许多,不再完全依赖他人,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但与其说在寻找不如说是在学习,这过程极其痛苦,因为在只有声音、其余一片虚无的世界里,学习举步维艰,但你没有放弃。你不断学,不断忘记,不断犯错,不断尝试。终于在某一刻,你似乎顿悟一般,开始能从海量的知识中抓住核心和关键。一些东西开始逐渐连点成线,一张复杂的网络在你的脑中慢慢成形。

一晃十几年,你三十四岁那年突发奇想,对于让你“看见”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近乎科幻的解决方案——既然视觉感官不能主动开启,那么将视觉编码成一种电脉冲的特殊声波信号语言,然后通过植入人工耳蜗,捕捉这种能被大脑“误解”为视觉的特殊次声信号,是否可以骗过大脑,激活它的视觉区域?

声波信号中加载视觉信号的转译奇想,吸引了新领域和新的人才加入研发组。让视觉在视觉感觉器官受损的情况下依然可以维持其功能,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

是的,你如愿以偿,但可惜,只能在虚拟的网络空间实现“看见”。你无法捕捉到现实的风景,因为当时的科技无法有效地去除现实世界的背景噪音。它们就像一团乱线纠缠在一起,无法逐一剥离。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许多。

你的“意识”第一次被放在了沙盒之中,这对你来说仿佛置身天堂。你睁开眼睛,看见了世界,这是你熟悉的那个世界吗?

你分不清楚到底是你看见了世界,还是你的意识进入了脑中形成的某些假象。但你知道这些都不重要,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触摸、可以看见。

你感动得无以复加,像一位创世者,迫不及待地想要精心布置你的乐园。你把之前只能靠想象描摹的建筑、风景和艺术品通通搬进了你的乐园,把那些学到的知识统统在这座乐园之中实践。

但好景不长,这些精美的艺术、巧夺天工的建筑,还有美轮美奂的风景都让你感到莫名的孤独。你的乐园是一座孤岛。

物质带来的快感迅速消弭。

最让你恐惧的是,你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属于你!这个世界是那些“外界”的人想让你看到的世界,而他们有权利选择让你看到什么或者不让你看到什么,你没有自主的权利。即便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但无从判断获得之物是不是被篡改过。

你仅仅是换了个地方被困住而已。

你开始沉默寡言,开始拒绝这个“沙盒世界”。打破僵局的是“客人”,你的乐园之中首次迎来了访客——你父母的虚拟形象。

你惊愕地看着他们,没有拥抱。你四肢僵硬,不知所措,你知道他们不是你的父母,而是一串数据,即便他们看起来那么真实。你不知道该如何对他们表达情感。似乎在与世隔绝许久之后,你的情感也枯竭了。但最后你还是选择拥抱了他们,你体会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

之后你的乐园不断有“人”来访,你表面交流沟通,但内心十分恐惧。因为你总是摆脱不了一个想法——你无法判断这些和你沟通的“人”,到底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还是父母为了应付你而制作的人工智能?每每想到这里,你就惊恐颤抖。

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甚至都记不起那场车祸了。你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这个念头像个楔子,就这么打进了你的脑袋里,敲开一条裂纹,裂纹迅速撕裂,你的信念摇摇欲坠。你疯了,歇斯底里地要求,要么弄醒你,要么就弄死你。

你意识到时间的概念只是一个假象而已,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无从分辨真伪,也不知道到底活了多久,时间在这里不存在,你仅仅被告知了一个日期而已。

“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你哀求道。

不是不同意,是技术达不到。在你声泪俱下多次恳求后,你的父母决定再一次尝试让你“联网”。你要求参加“联网”的技术讨论会。讨论会上,你了解到技术的难点在于大家根本不知道难点在哪里,因为完全不知道从哪儿入手。

有一个观点认为,因为你活着,所以你不完全是一个意识体,你需要用脑部运作操作某些东西(比如电脑或者手机)去登录你想要访问的网络。但又有一部分人认为,你的大脑已经脱离了指挥肉身的必要,可以直接绕过那些器官,直接用“意识”去访问网络。前者的难点在于,找不到所谓的“某些东西”;后者的难点在于,网络没有给“意识”预留访问的权限协议。

你告诉他们你的想法——直接在听觉加载器上做升级,只要把声信号完成多次转译即可。你告诉他们,简单来说,你们之间无法沟通的原因在于彼此语言不通,人不能直接读懂脑波传达的意思,但翻译一下就可以了。如果能对应转译成对方可以“听懂”的语言,比如把你的脑波翻译给网络,那沟通就可以完成,至于你是不是个意识体,根本不重要。你的提议简单到令人发指,至今你都心有余悸,害怕因为这个提议太简单而遭到反驳不被尝试。

还好,你越来越了解人性,你用欲言又止的方式巧妙地勾起了研发组的兴趣。

你也积极参与整个研发过程,并适时提出自己的见解和构想。与之前的研发相比,此一次从雏形测试到最终完成,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可谓飞速。

经过无数次的脑波捕捉转译和信号识别的调试,你成功“联网”了。你走出了那个沙盒乐园,进入了大千世界。你可以随意浏览网络,畅游虚拟世界。你踏入了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为你特制的沙盒。讽刺的是,这个对你而言的真实世界,对人们来说却是虚拟的。

这件事情引爆了全球讨论,植物人的大脑居然可以接入网络,可以如常人一般去看世界,去了解世界。这不亚于“抛开肉身神游天外”的畅想成为现实。人们一次次热烈地谈论是否可以舍弃目前的硬件,采用同样的方式去浏览虚拟网络。元宇宙的话题再次被炒热。技术的量产普及也被多次提及,但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因为成本极高,量产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这东西需要针对每一个人去定制,这确实很让人沮丧。

这番言论的起因是研发组在开发新方向时发现人的脑波和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有细微的差别。简单点儿说,就是技术和硬件都是可执行的,仅仅是需要针对个体定制,而定制费用高到离谱,没有哪个普通家庭能够负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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