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圣帕尔那

作者: 索木

沃卡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嗅到不熟悉的动物的味道,睁开眼看到自己在骆驼背上。环顾四周,仍是赤红色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空湛蓝仿佛固体,挑逗着干燥的喉舌。沃卡试着发出声音,但感到舌头已经黏在了嘴里,嗓子发出类似金属刮擦的噪音,一阵刺痛霎时传来,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泪水盈满眼眶。

牵着骆驼的人回过头来。沃卡看不清那人兜帽下的脸庞,只听到那人说:“你醒啦。”

清脆的声音。那人向后推开帽檐,露出清秀的脸庞,是个年轻的女孩,不比沃卡大多少的样子,“我们看到你倒在沙漠里,马上就要被沙子埋住啦。”

沃卡没有答话,挣扎着从骆驼背上坐起,看到自己身处一个小小的队伍。寥寥数十人中,有行走在沙地上的,有颠簸在骆驼背上的,都披着长袍,戴着宽檐的兜帽,脸庞隐没在阴影中。他们走得很慢,长袍上满是尘土,一副远行的样子。都是些什么人,沃卡看不太清楚。

“牧空蓝。”前面的女孩递来一个看不出材质的水壶。沃卡接过来,暗自思忖,那是她的名字吗?水壶里的液体带着奇异的味道,冲刷掉嗓子里的尘埃。沃卡只喝了一小口,把水壶递回去,看到女孩纤细的指尖泛着淡淡的蓝色。

“你是仿生人?”沃卡问。

女孩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就在沃卡以为她没有听见的时候,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沃卡说:“我叫沃卡,克隆人。”

女孩好像对沃卡叫什么以及是什么并没有兴趣,“这么说来,你也要去那里吗?”

“哪里?”

“圣帕尔那啊。”

“圣帕尔那……是哪里?”

牧空蓝再一次转过头来,沃卡这才得以看清楚她的容貌:黑紫色的双眼如一泓清泉,漆黑如夜的发丝在沙漠的热风中颤抖,疲倦的面色盖不住一股灵动。她围着一条宽大的灰色围巾,全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

“圣帕尔那,是一个大家都想要去的地方。”她盯着沃卡的眼睛,仿佛不知道圣帕尔那为何处是件很稀罕的事,“你不知道圣帕尔那,那孤身一人在沙漠中,是要去哪里呢?”

沃卡努力回忆,最终确定自己对于这个叫作圣帕尔那的陌生地名没有丝毫记忆。“你们——这些人,”他用手指指缓缓前行的众人,“都是要去那里吗?”

“是啊。”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我也不清楚,但至少大家都是要去圣帕尔那的。”牧空蓝反问,“你又要去哪里呢?”

沃卡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赤红的沙漠与深蓝的天空接壤。突然,一颗苍蓝的星星从他所望的方向跃出,越来越高,越来越亮。沙漠的夜来得迅速,就在他迷惘的时候,夜幕降临,繁星浮现。

“那我也去圣帕尔那。”沃卡答道。

沃卡努力回忆。

他能回忆起的最初的记忆是一片黏稠而温暖的感觉,光线透过未睁开的双眼,一片暗黄,那大概是在培养液里。克隆人在充满培养液的人造子宫里生长成型,然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记得自己从温暖的培养液中滑出,无助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全身是黏稠的液体。他坐在地上像个婴儿般抽泣,浑身冰冷,恐惧、委屈而无助。四下静寂无人,只有一丝苍白的阳光透过废墟的间隙照在他的身上。

他发现自己出生在一片废墟中,一个废弃的农场。他依稀明白自己是农场里的种植工,工作是照料作物、收获果实。但这里又和他脑海中的农场大相径庭,没有人类,没有仿生人,没有克隆人,没有机器人,甚至没有一只苍蝇。面对他的只有尘封了不知多久的寂静。

等到心中的恐惧和迷茫渐渐干涸,沃卡站起来,蹒跚着找到宿舍,用一套制服擦干身上的黏液,再穿上另一套制服。他不明白人类都去了哪里,其他的克隆人都去了哪里,农场为何会荒废,以及自己的降生是否只是一个错误。

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是克隆人的天职。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清理了堆积着腐烂作物的培养槽,注入新鲜的培养液,栽种新的生命;清扫干净厚厚的灰尘,挪走沉重的残骸,让风和阳光重新注入农场。他独自做着这一切,几乎忘记了孤独。

但到最后,当一切都重又步入正轨,沃卡闲了下来,他发觉孤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冰冷地浸入骨髓。沐浴在大棚里的加热灯下,他会突然打一个寒战。

他眼看着作物生长、收获,然后死亡,一茬儿接着一茬儿。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样,他看不到任何时间流逝的迹象。这种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群人在缓缓行走。他们穿过沙漠与丛林,越过高山与激流。沃卡大声呼喊,可那些人充耳不闻。他们渐渐走远了,留下沃卡在空寂的原地。

沃卡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狭小的床上,泪水已经打湿了床单。他终于决定离开,去寻找其他的人们,哪怕会死在路途上。

农场里的车辆早已朽坏成一堆废铁,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广阔。他往背包里塞满了干粮,最后一次回望培养槽里蓬勃的作物。他知道如果没了照料,这些茂盛的生命会在几天之内枯萎腐烂,成为一摊散发着臭味的褐色稀泥。一缕阳光透过绿叶上的水珠折射进他的眼里,他突然有一股痛哭的冲动。

他在广袤的原野上行走了数日,直到沙漠的边缘。懵懂的孩子对这片赤红沙地的险恶与广阔一无所知,他带着不多的干粮和水闯进去,最终倒在了里面。当他因脱水和疲劳而倒下,眼前弥散开一层黑雾,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充满了悲伤与失望。死亡对于他,无非是另一种孤独罢了。

“你这样是到不了圣帕尔那的。”牧空蓝淡淡地说。

沃卡本想提醒她自己出发时并非要去圣帕尔那,想了想最终没有说出来。他偷偷瞟了一眼牧空蓝,看到她的眸子里映出青灰的远山。

他们走出了沙漠。当最后一丝沙漠的赤红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旅人们停下来,把骆驼全杀了。那些骆驼被克隆人和仿生人割开喉咙,暗红的血液喷溅在地上。骆驼死去时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哀愁。克隆人将骆驼分而食之,一连狂欢了三天三夜。这些克隆人不像沃卡,他们已经在漫长的旅途中磨砺得更粗糙,也不知踏上这路途前经历过怎样的沧桑。他们生起篝火,抓起半生不熟的肉块囫囵吞下,脸上凝固着鲜血。他们歌唱,更确切地说是吼叫,那火光跃动的眸子,是看惯了绿叶红花的沃卡所读不懂的。

仿生人静静立在远处,没有参与这场狂欢。他们的躯体由人造器官和芯片构成,血管中流动着蓝色的聚合物。他们不吃饭,他们充电。

仿生人望着狂欢的克隆人们,他们一定看到了克隆人脸上的欢愉与兴奋,他们微微泛蓝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神情。沃卡在这场狂欢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当然不会去和克隆人一起茹毛饮血,可和仿生人站在一起又显得那么古怪。

沙漠的尽头是草原,一望无际,天空由湛蓝变成了青色。阴天的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洒在远方的草甸上,勾勒出变幻莫测的光影。草长得有半人高,使得这一堆人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草海中游动。不时有状似土丘的动物在半人高的草海中浮现,发出巨大的吼声,响彻云霄,在天地间阵阵回响。

牧空蓝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张老旧的纸质地图,折痕处的白色纸屑弥散在空气中,散发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古老气息。

“看,这片红色是我们走过的沙漠,这块绿的是草原。往前看,这是森林,这是大河,灰色是片废墟,要走这么远才能到。这里,才是圣帕尔那……你出生的地方在哪里呢?”

沃卡接过地图,但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代表草原的绿色旁边的几个小字上。那些字符像是手写而成,与旁边的打印体差别很大。这是人类的文字,沃卡能读懂每个字的意思,却理解不了它们连起来的含义。

“这是什么?”

“嗯?让我看看。”

沃卡把地图递给牧空蓝。她看着那几行字,沉默了很久,目光变得迷离。

然后她念出音乐般的诗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沃卡向四面望去,远处草甸波纹涌动。寂静的草原上,只有风的声音。

沃卡渐渐熟悉了队伍里的人们。

队伍里有十来个克隆人,二十来个仿生人,还有一个机器人。克隆人的血是红色的,仿生人的血是蓝色的,机器人的血是乌黑的。这一群人只是共同行走着,除了共享同一个目的地,沃卡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共通之处。

哪怕是在这样的小小群体里,也充满着隔阂与歧视。克隆人瞧不起仿生人,仿生人忍受着克隆人。克隆人对仿生人呼来喝去,而仿生人只会默默从命。

克隆人蔑视仿生人,甚至有人相信仿生人并没有思维,他们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物而已。克隆人们坚信自己是最接近人类的存在,他们由细胞构成的躯体,他们吃饭而非充电,他们不断生长的毛发和指甲,他们呼吸,他们心跳,他们痛哭欢笑,他们血管中流淌的红色液体——这一切都让克隆人在面对仿生人时自觉高人一等。

仿生人似乎只是忍气吞声,但他们同样瞧不起克隆人。他们的眼睛永远是泛着微光的湛蓝色——在他们眼中,那些克隆人们引以为豪的特性,那些感官与情绪,血肉与细胞,都不过是生存的障碍,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而作出的愚不可及的让步。克隆人们——那些肮脏无知的碳基虫子!他们脆弱却逞强,无知且狂妄,这样的废物,没有仿生人的保护,如何一路走到圣帕尔那?

维持着克隆人和仿生人紧张关系的是一个名叫法西亚的仿生人祭司。他宣称人类的离去是主宰宇宙的神明对仿生人和克隆人罪行的惩罚。至于是什么罪行,他没有明说,不过他成功地说服了人们: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古老的罪孽早已被遗忘。尽管每个人都明白,几十年的时间也不足以抹去太多记忆,他们还是接受了法西亚的解释。

毕竟,法西亚的信仰带给了他们继续忍受生活的理由。这位仿生人祭司宣称,当前往圣帕尔那朝圣的人数达到4096人——即212时,人类就会重新降临,荒废的农场和发电站将重新运转,而苦苦坚守的克隆人和仿生人,将得到应有的嘉奖。

“这种东西怎么也会有人相信?”沃卡头一次听牧空蓝说起法西亚的教义时哭笑不得。牧空蓝奇怪地盯着他,“你可是克隆人,怎么会这么说?法西亚可是要仿生人和克隆人和平相处的。”

“但是他们难道没有想过,”沃卡指着围在法西亚周围的仿生人信徒,“事情远没有那么复杂。何必要追逐虚无缥缈的许诺,他们只要拿起棍子……”

牧空蓝大笑起来,“作为一个克隆人,你会这么想真是太奇怪了。”她瞥一眼远处的人群,“可他们就是这样。其实,人类会回来什么的……我也不相信。”

她停顿一下,“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法西亚到过圣帕尔那。”

沃卡从草甸里爬起来,“你怎么知道?”

“或者说,他说他到过圣帕尔那……至少他们都相信。”牧空蓝说,“你还记得那张写着诗的地图吗?那是他从圣帕尔那带回来的。那台提供电力的核反应堆也是他带来的。仿生人的身体出了问题,器官更换也是他帮忙做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依赖的人,更何况他许诺给了他们那样的未来。”

“就算这样……”

牧空蓝叹息一声,“有信仰总是件好事,在这样的路上更是如此吧。”

在队伍的末尾,一个高大的机器人拖动着沉重的核反应堆,在草海中划出一道痕迹。

他是这支队伍里唯一的机器人,大家都叫他铁罗汉,简称罗汉。

在这个时代,早已没有机器人是由铁做成的了,这种金属与机器人的关系,犹如那两句神秘的诗句一样,都是来自某个远古时代的故梦。但大家仍叫他铁罗汉,铁不仅是一种材料,更是一种性格。

罗汉几乎不怎么说话,以至于沃卡加入队伍的头几个星期里,还以为这个机器人没有安装扬声器。但当沃卡想要接近那沉重的反应堆时,守在一旁的罗汉就会回过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

后来沃卡和罗汉搭上了话,但罗汉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要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的时候也不多——他仅仅会简单地点头或摇头。只是有一次,当被问到为什么跟随队伍前行,承担着那样的苦役时,罗汉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扬声器传来呜呜啦啦的声音,“圣帕尔那。”

罗汉拖动着沉重的核反应堆,那反应堆的外壳就像罗汉的皮肤一样锈迹斑斑,但至少还能工作。沃卡对这种装置的原理只有粗浅的理解,他知道沉重的铅壳里面是散发着惊人热量的放射性燃料,这些小颗粒不知疲倦地燃烧着自身,放出的热量由发电机转化为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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