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作者: 苍月生第一次见到“傻子”时,我还是警备队的实习警员。
在例行的治安巡航中,前辈说有个解压的好地方能让烦恼烟消云散。
那是颗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行星。记得第一次踏上它时,降落点在一方苍白无际的冰原上。离开飞船的瞬间,眼前的建筑瞬间吸引了我的眼球。
虽然被冰壳和积雪遮掩住了身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冰原上为什么有船?”困惑的我询问了前辈。
“据说很久之前这是一片海。”
“多久?”
“很久。”前辈回答,他也不曾见过这里海洋时代的模样。
这真是艘庞大的海船,上层建筑像是雪峰顶端的巍峨宫殿,气势之磅礴仿佛依然在破浪航行着。
我们登上了船,被居住其中的原住民款待,篝火、美食、独特的舞蹈,热情驱散了透骨的寒意。我明白了为何前辈喜欢这里——警备队的工作是在辽阔星域间反复巡航,在孤独寂静的船舱中面对虚无的深空。
在这里,我切实感受到自己真实地活着。
“烦闷了可以来转转。”
“我会的。”我点头,我已经爱上这里了。
篝火宴会中,一个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起眼,但却与众不同,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
历史记录显示这里曾是海洋,原住民的先人驾驶着庞大的海船追寻着洋流和鱼群。直到气候突变,冰河时代降临,海洋冰封,化为苍白的冰原,海船被冰壳禁锢。极寒剥夺了赖以生存的环境,能活下来的都是生存抗争中胜利者的后代。他们高大、强健,表皮上覆盖着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色绒毛。
而那个身影……佝偻、瘦弱,像只二足站立的蝼蛄。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前辈。
“傻子。”前辈回答,见我仍旧一脸疑惑,于是解释道,“这里的人就这么叫。”
“他从哪儿来的?”
“不晓得,印象中一直都在。”
“他是什么?”我自认为知识广博,但全然不知“傻子”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前辈回答。
“可能是海洋时代的遗留物。”
“从海洋时代活到现在?”原住民的历史存在大量空白,无法得知海洋时代的详尽信息。在银河联邦发现这颗星球时,这里已经是雪原了。原住民已经在冰河时代中生存了很久,活着的人都不曾见过海洋。
“那得活多久?”起码千年以上,什么生物能有这种寿命?!
“谁知道呢,也许他就活了那么久。”前辈对他没有兴趣。
宴会上,我的视线时不时地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这个蝼蛄模样的生物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宴会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有时候他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塞进一个角落。两粒玻璃弹珠似的眼球直挺挺盯着面前的一串烤肉,直到那串肉从鲜红的血色变作金黄,淌下诱人的油水。
我看到他站起来,朝肉走去,步伐毫不轻快,每迈出一步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途中似乎还几次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这一小段路他走得很慢,慢到令人产生了余生流逝而过的错觉。当他伸出前肢想要抓取烤肉的时候,却被一个手脚利索的原住民捷足先登。
我看到傻子的前肢就那样悬停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几乎成了一尊塑像。变化的只有两粒弹珠般的眼睛。它们本是金黄色,如恒星般明亮。我看着它们逐渐冷却,衰退成黯淡的矮星。他又把身体塞回角落里。
有时我甚至怀疑只有我才能看到他。
第二次见到傻子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位独立巡航的警员。
我忽然想起那颗苍白行星,决定给自己放个短假。
我再次登上船,此刻自转正好将冰船推向午夜。
夜幕让这里比首次光临时宁静。雪霰交织着风声席卷耳畔,我走向一处透着暖光的屋子。是家酒馆,原住民的生活永远与美酒烤肉相伴。
推门而入的刹那,我注意到了门外一团蠕动的物体。我本以为只是堆砌的杂物,但事实上是一个活物。
酒馆中散漫的光使我得以看清他的面目。
是傻子,我几乎已经将他遗忘。他蜷缩成了一团,仿佛变成了一只鼠妇。弹珠似的眼睛没有眼睑,我无法分辨他是清醒还是安眠。他难道一直这样度过每一个寒夜?
我走进酒馆。
“巡警先生,欢迎。”
“烤肉,冰壳酒。”
“稍后。”
我还记得傻子曾经执着的那串烤肉,我想满足他。
我拿着烤肉和酒壶走出了酒馆,伏下身,蹲在傻子面前,把烤肉递了过去。
肉香吸引了傻子,他舒展身体,眼珠忽明忽暗地闪烁。我当这是眨眼。
“拿着。”不知他是否听得懂。
他伸出前肢。和上次宴会中一样,他总在犹豫和踌躇。
前肢忽然缩了回去。
“拿着,给你的。”我重申了一遍,尽量温和些表现出友好。
“给傻子?”他开口了,没想到他会说话,这是我们首次交流。
“傻子”居然是他的自称。
“是的,你喜欢这个对吧?”
“谢谢,好人,傻子,高兴。”他接过肉,递到嘴边,四瓣型的口器一张一合,将肉块蚕食掉。
“好吃吗?”
“傻子,喜欢。”他的语句只有单词,缺少修饰和衔接,而且似乎没有“我”的概念,始终用“傻子”自称。以我对智能种族的了解,这些都是智能低下的表现,傻子也算实至名归。
“不冷吗?”换成我可没法在寒冷的户外过夜。
“傻子,冷。”
“为什么不进去?”我指的是酒馆。
“傻子,害怕。”他回答。
也是,他一定没少挨原住民的欺侮。职业道德让我怜悯之心泛滥,警备队就是要保护弱小者免受欺凌奴役。
“不用怕,跟我进去,没人为难你。”
和接过烤肉时一样,他踌躇片刻,然后跟我走进店里。
“不介意我带着他来吧?”
“您自便。”老板看了看我们,说。
“刚才的再来一份。”我指示傻子坐下,他左顾右盼了会儿,遵从了指示。
“久候了。”食物端了上来。
“为什么不让他进屋?”我拦住了酒保。
“谁?”
“他。”
“你说傻子?”
“不然呢?”
“没人不让他进屋,他自己不进来。”酒保回答。
真的?我环顾周围人的反应,确实没人对傻子表示厌恶。确切地说,没人朝这里看一眼,没人在意傻子,仿佛只有我能看到他。
“外面那么冷,为什么不进来,他们不让吗?”问问当事人吧。
“傻子,害怕。”
“为什么害怕?他们欺负你?”
“没有。”
“那害怕什么?”
“傻子,害怕。”
“为什么?”
“害怕。”
“原因呢?”
“害怕。”
我叹了口气,傻子的智力支持不了更深层次的交流。
“吃吧。”
“给,傻子?”
“我也吃,我们一起。”
“谢谢,傻子,高兴。”
“不客气。”
“你,吃。”傻子把一串烤肉递给了我。
“我会的。”我点了点头。
他虽愚蠢,却也懂得感谢和关心他人,我有点儿喜欢这个小东西了。
“你从哪里来的?”我也愈发对他好奇了。
大快朵颐的傻子听到了我的问题,停止了进食,弹珠似的眼睛盯着我,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接着他抬起了头,仰望着天花板,许久后又恢复了进食。
“嗯?”我不知道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从天上来?或者不知道,不想提?还是他所表现出的智能不支持进行沉默的暗示或复杂的内心活动?
“傻子,忘了。”他说出答案。他的智能应该不会撒谎吧?
“你有家人吗?”第二个问题,傻子的反应和前面不同,他告诉我有,但不知道家人在哪儿。
“你在这里多久了?”第三个问题。
“很久,傻子,忘了。”
从他的身上得不到答案,往后的岁月我时常向原住民打听关于傻子的事。得到的情报总结如下:
傻子生存了很久,原住民从有记忆开始就有傻子。有人曾经对傻子感到好奇,问询过父辈,得到的答案完全一致——他活了很久,父亲、爷爷甚至是更早祖辈的记忆中他就在了。
之所以是“生存”而不是生活,是因为他没有家,不从事任何工作,终日仅在冰船上漫无目的游荡,露宿户外,依靠残羹剩饭生存。没人知道他究竟依靠什么度过漫长的岁月,只能说他的寿命够长,环境适应力无可匹敌。原住民并不排斥他,因为他是傻子。无益,无害。毫无价值,也不会造成损失。
还有一个点——他独一无二。星球上不止一条冰船,它们是原住民的城市,散落在被冰雪封印的大地上,但其他船没有像傻子这样的生物。
他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没人知道。我曾问过他是否愿意离开,去更温暖适宜生存的星球。那里有难民收容所,即便是傻子也能得到好归宿,至少强过现状。
“傻子,不离开。”
“为何?”
“傻子,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傻子,忘了。”他用前肢抓挠起光滑的头壳。
“想不起来就别去想了。”
傻子可能原本不是傻子,或许是从前来到这里的外星生物。因某种原因遗留下来,受到刺激或是伤害,失去记忆变得痴呆。
所谓重要的事,大概是与伙伴的约定,比如接他回家之类。我在脑中模拟了若干种可能性,但没人知道他的同类在哪儿,又是否还存在于宇宙中。
银河漂流
恒星系华尔分附近活动的警员收到了紧急集合指令,我是其中之一。
通常,当某个人居行星遭受重大灾害,或是发生严重治安事故时,我们就会接到这种指令。通常不会告知我们原因,作为警员只需要遵从命令就足够。
具体集结地位于华尔分γ行星外空域,那是颗温和行星,建有联邦城市。我驾驶巡逻艇来到集结点时,队伍的规模着实令我吃惊——联邦海军也出动了,与庞大的战舰相比,巡逻艇似环绕巨鲸的游鱼。
“这是战争?”实习期的前辈也在集结人员之中,他或许有内幕消息。
“听说遇到了异形。”
“异形?”联邦将未曾接触过的智能生命体统称为“异形”,然后分门别类,有一些会被归为人类。
“很有威胁的家伙?”否则应该不至于惊动海军。
“肯定,附近海军太少,所以拉我们凑数。”
“战斗已经开始了?”
“不清楚,只知道有条太空船。”这意味着对方是高等文明。
“什么样的船?”
“不知道,一会儿就能看到。”
集结人员就位,海军给我们临时派发了陆战兵装,我和前辈编入了同一支陆战分队接受海军指挥。登陆艇降落在γ行星地表,降落集结地与γ行星首都距离很近。这个位置我能用肉眼看见远处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异形飞船。它像枚钉子,深扎进地壳里。这是用小行星改造成的飞船。
如果是无法沟通的敌对生物,首都可能会有灭顶之灾,难怪海军严阵以待。
一台铁骑攻击机从我们身旁走过,那是海军航空兵的主战兵器,一种人形载具,庞大身躯践踏地面时周围都会跟着微颤。
“小时候我梦想驾驶这玩意儿。”前辈一直注视着攻击机。
“那你不去海军?”
“这不是没考上所以就来警备队了嘛。”他大咧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