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散装国家”,像是被一口气吹倒了

作者: 牛新春

“散装的国家”

叙利亚是全球著名的文明古国,也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之一。叙利亚文明史可以追溯到4000多年前,赫梯、亚述、巴比伦、埃及、波斯、马其顿、罗马、塞琉古等古代帝国都曾在这里驻足。

然而,当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叙利亚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落伍了,甚至沦为动荡、落后的代名词,同其辉煌的历史形成鲜明反差。

叙利亚动荡,是内因与外因相互叠加而产生恶性循环的结果。

工业化和国族国家(na? tion state)被视作现代化的两大支柱,叙利亚在这两个方面都严重滞后。特别是在国族国家的建设进程中,叙利亚迄今没有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现代国族国家,缺乏具有强大凝聚力的国族文化和强烈的国家认同,被称为“散装的国家”。这是叙利亚动荡最主要的根源。

叙利亚不是一个成熟的国族国家,主要体现在1958年叙利亚与埃及合并,成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这一做法。1946年,叙利亚摆脱法国的委任统治,取得真正的国家独立。之前,叙利亚从来没有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存在过,民众对国家领土的认知模糊。1918年,奥斯曼帝国解体后,当地人提到叙利亚时,指的是“大叙利亚”,包括今天的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甚至还有伊拉克西部的部分地区。叙利亚人民、政党对国族国家的认同感不强,而是普遍支持阿拉伯国族主义,渴望建立一个包括所有阿拉伯人民在内的阿拉伯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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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

1950年5月通过的叙利亚新宪法明确提出,叙利亚是阿拉伯国族的一部分,要努力建立单一的阿拉伯国家。当时,叙利亚政府正处在混乱崩溃的边缘,1949年至1955年经历过5次领导人更迭,美国、苏联都在叙利亚扶植自己的代理人。美国、英国组建了亲西方的“巴格达条约组织”,伊朗、伊拉克和土耳其都是其成员,对叙利亚形成了包围之势。

那时,叙利亚议会中的党派争先恐后地巴结埃及领导人纳赛尔,想借纳赛尔在阿拉伯世界的威信提升自己在国内的影响力,同时抵御西方干涉。1958年,叙利亚党、政、军代表齐聚开罗,向纳赛尔提出叙利亚、埃及合并的建议。

面对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纳赛尔困惑不解。但在利益和荣誉面前,纳赛尔选择“顺水推舟”,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条件:叙利亚与埃及完全合并,解散叙利亚政府、政党,叙利亚军队接受埃及指挥。

叙利亚政府主动要求被埃及兼并,这在主权国家历史上闻所未闻。

正是因为内部缺乏凝聚力,才让外部国家的干涉有了可乘之机。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获得对叙利亚的托管权。法国首先将黎巴嫩从叙利亚分离出去,以便在黎巴嫩建立一个基督教国家。然后,法国又在叙利亚境内实施分而治之的策略,一度将叙利亚划分为六个自治行政单位。法国支持库尔德、阿拉维等少数族群,制衡多数族群逊尼派。叙利亚独立后,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一世梦想建立由约旦、叙利亚、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组成的“大叙利亚”,由自己当国王。但埃及反对约旦的计划,两国在叙利亚国内支持不同的派别,介入叙利亚内斗,叙利亚国内的政治派别也游走于埃及与约旦之间。同时,美国和苏联也都插手叙利亚事务,将叙利亚视为中东小冷战的主战场。1949年,美国策划了叙利亚独立后的第一次政变。此后,政变在叙利亚政治中如同“家常便饭”。

地雷纷纷引爆

1970年,哈菲兹·阿萨德(老阿萨德)担任叙利亚总统后,通过“纠正运动”,彻底改变了叙利亚“习惯性政变”的局面。此后,叙利亚进入长期稳定时期。

阿萨德是如何稳定一个“散装国家”的呢?他主要采取了三大措施。

第一,把关键职位分派给受信任的人,主要包括阿萨德的家族、教派和族群。军事、情报和安全部门,全部由阿萨德家族的阿拉维派成员亲自掌控。

第二,拉拢逊尼派商人,权力和金钱结盟,形成所谓的“军商复合体”。政治精英将政府合同转交给商人,收取回扣,商人不仅获得合同,而且垄断外汇、特许经营等利润丰厚的行业。

第三,建立多个平行、重叠的军队、情报和安全部门,让各个部门之间相互竞争,总统分而治之,没有一个强力部门有能力挑战总统。

老阿萨德将自己置于国家权力的中心位置,政府、政党都从属于阿萨德的个人权威。2000年,老阿萨德去世后,巴沙尔·阿萨德(小阿萨德)继承了总统职位,却无法延续老阿萨德的个人权威和魅力,叙利亚陷入危机似乎不可避免。果然,2010年席卷中东的“阿拉伯之春”波及叙利亚,叙利亚陷入内战。

这时,老阿萨德埋下的地雷纷纷引爆。内战一开始,叙利亚军队、情报部门就有大批人“变节”,组成反政府武装,成为最初反对政府的主力军。当初,老阿萨德挑动阿拉维派与逊尼派之间的对立,以巩固自己的基本盘,结果逊尼派成为最早揭竿而起的族群,并成为最终占领大马士革的反政府武装;老阿萨德打击伊斯兰主义,以消灭一切有组织、有意识形态的势力,结果伊斯兰反政府武装成为最有战斗力的反政府武装……最多的时候,叙利亚境内有约1500支反政府武装。

内战爆发后,反政府武装从四面八方围攻大马士革,叙利亚政权危在旦夕,似乎要步埃及、突尼斯、利比亚、也门政权更迭的后尘。然而,叙利亚地处中东十字路口,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地区大国与全球性大国都不愿袖手旁观。

长期以来,叙利亚是伊朗的盟友,于是阿拉伯国家、以色列、美国都想借机推翻叙利亚政府,削弱伊朗的影响力。俄罗斯、伊朗、黎巴嫩真主党则基于相同的逻辑起点,走向相反的方向,要全力保住叙利亚政权。土耳其则担心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人和土耳其库尔德人同频共振,于是一边出兵叙利亚,一边支持叙利亚反政府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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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族群矛盾、宗教对立、阶级差异和地区分立交织在一起,地区大国与全球性大国支持叙利亚境内的不同反政府派别,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乘乱而起,在叙利亚“建国封都”。叙利亚因其“散装国家”的特性,成为“阿拉伯之春”中最动荡的国家。

在持续十余年的内战中,50万人死于战火,1300万人流离失所,其中650万难民逃到国外。据说,由于货币严重贬值,2024年大马士革大学教授的月收入只能折合20多美元,不少民众的月收入甚至只有区区5美元。

2024年11月27日,以“沙姆解放组织”为首的反对派发起反攻,短短12天时间就推翻了执政54年的阿萨德家族,叙利亚政府、军队像是“被一口气就吹倒了”。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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