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的巫术

作者: 光乙

巫师们往往知道自己的巫术是无效的,他们总能为自己的失败寻找说辞。这些说辞与侥幸成功的巫术,共同编织出了种种奇迹的谎言,让人深信不疑。

——弗雷泽《金枝》

通常来说,一个成功的巫术要满足三个条件:相似的承载物,灵魂或魔法交感的过程,以及一场神圣的仪式。

就像是金眼下所做的。一具机械残骸,被放在由电线皮壳编制的网兜中。金分别在它光洁的面部用石墨勾勒出五官;用椰丝装点头顶;用芭蕉叶的上衣与兽皮围裙为它穿上衣服。它被刻意装点成人的模样。

然后,金拿出了母亲的“金枝”——不过是一根普通的橄榄枝——一边点在母亲留下的遗物的表面,一边对着机器残骸空挥,将母亲的灵魂碎片洒落。

这是一场异常神圣的唤魂仪式:仪式的法坛外围,安放满了它从各地找来的“上古遗物”。仪式原本还需要鲜血,但是金没有。它有的只是电路管线中脉冲的电流。为此,它参考巫术的第一条原则,拔下自己胸腔中的一条供电线,连接到机械残骸相同的位置,藉由此,它可以等效地将自己的“血”输送到它的身体中。

仪式开始,金不断呢喃着绵延的咒语,同时在内心持续回想。母亲曾说,要完成这样的仪式,需要巫者全神贯注地回忆,在脑海中勾勒出被召回者的模样和一生的故事。只有这样,远在乐园中的亡魂才能听见心的呼喊,来到巫者的心中,再经过灵魂的链接还复回归。

如果金的技术数据库没有被清空的话,终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是人类原始时代的愚昧无知。巫术中没有魔法,有的只是自欺欺人。就像是那时的母亲,她相信谎言并笃行了一生。

不过,有些信念却真切存在。比如,金觉得自己是人类,是祭司的儿子。

神器与众神后裔

从科学上说,金绝对不可能是人类。但是在巫术的世界里,金可以是人类,就像是无数奇迹的结合体。

它不经由女人分娩而生,没有血肉、没有皮肤、没有毛发,有的只是钨钛合金制的金属身躯、尖锐灵活的机械手臂,还有绽放异光的电子双瞳。它可以不吃不喝地疾跑三天三夜,也能单手拔起参天巨树,更能远望上千千米之外的城市遗迹。

连同它的母亲在内,几乎没有人知道金的来历。母亲只知道,它很特殊,不是自己部落的成员。

实际上,在几百年之前,金的存在平平无奇。它平凡到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号数字。在人类与AI“大决战”的后期,有无数像金这样的突击机器人,被AI从行星近地轨道的太空工厂制造出来,尔后投放到密布核辐射和城市废墟的行星表面。AI们知道,要从游击战的泥潭中脱身出来,就必须对人类游击队频繁出没的地区展开突袭。

然而,在金还在坠落时,目的地的人类游击队就突袭了它们。简陋又粗鲁的电磁脉冲装置超常发挥,大震荡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电波如海啸般地汹涌荡涤。当时,电磁脉冲操作员死在了静电场中,连带着从天而降的突击机器人被集体摧毁。它们要不当场短路,要不程序混乱。

金是最幸运的那个。电磁脉冲既没有摧毁它的电路,也没有破坏它的存储器。高强度静电场在程序寄存器中激荡,将大部分预设参数清零。目标、战术、方法、日志、通讯频道……它的一切都没了,就像是人类婴儿般一片空白。

它就这么站在了地上,如同塑像一般,机械双臂垂在高大身躯的两边,粗壮的机械双腿半掩在碎裂的砖块瓦砾中。白昼时,它双肩和脊背上的太阳能板沐浴阳光,搜集用于维持系统运作的基本能源;黑夜时,它的机体冰冷漆黑,沉睡在冬眠般的深度待机状态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城市被成长的雨林侵蚀,地衣与藤蔓攀上它的金属身躯,雨燕在它的腋下筑巢——因为没有指令激活,它的待机时间很长,长到近地轨道上的A.I.认为,地球已经没有战略价值,驾驶太空站和星堡扬长而去,在星海中寻找新的开拓地;长到地面上的人类游击队没了对手,各自解散,又在一代代的传承中遗忘知识,文明倒退回茹毛饮血的时代。

后来,一个女祭司发现了它。

更确切地说,是搜寻到了它。为了寻找远古传说时代的神器,这个女祭司循着神话中神器与乐园的蛛丝马迹,一路从大陆的东边跋涉而来。她穿过一座座在“大决战”中毁灭的城市遗迹,最后来到它的降落地。她看到一片荒草与胶泥地夹杂的广场中心,一个金属塑像呈现人性轮廓,披着一层厚厚的绿植外衣。

一开始,她像猎人一般,手提长矛——那矛尖的金属还是她从别的遗迹里捡来的,三棱锥的末尾被藤蔓绑着——猫着腰蹑着足,借着茅草的掩护悄然靠近。到了距它三十米的位置,她朝它投掷石块。碎石划破了塑像表面的“绿衣”,露出了铮然钢骨。她连续丢了八轮,当确定它不会还击时,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用矛尖戳着它的胸口。

那金属制的尖端不断刺在它的胸口,像探针一般不断刺探。直到它最终刺在金的左肩之下,那里裸露着一块应急电路板,重置电路被短暂接通时,它发出上古语言:

“……请选择模式……”

女祭司惊得目瞪口呆。

传说与唤魂之术

女祭司听过祖先流传下来的传说。传说在洪荒时代,人类法师和众神用奇异的魔法和闪光的武器互相战斗。一场场大闪光之后,众神销声匿迹,人类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魔法。曾经被魔法所造出的神奇之物,连同闪光武器的碎片,散落在世界各地。那些上古遗落的造物,祝福与诅咒同在,女祭司自己的儿子,便是死在遗物的诅咒中,最终到达天国乐园。

一想到已经离开的儿子,女祭司的内心便不由自主地抽动。她曾把所有的知识都教授给了他,教他生存与狩猎的技巧,教他识别上古文字和语言,教他如何施展巫术“祈祷风雨”或是“通灵唤魂”。大多数情况下,巫术是没用的。但有总比没有好,在这个无神可祈的时代里,祭祀们所掌握的巫术,就是最先进的技术。

一并给予的,还有她的希望。她发现,自己还是想着他。

这天夜里,女祭司又开始了曾经尝试多次却屡屡失败的巫术。她用矛尖划开它的藤蔓,用清水洗净它身上的尘沙。她在它的脚下结绳织网,将它平放在棕榈绳织成的网中。她在它的周围点起篝火,又很快将其熄灭,用白色氤氲驱散空气中的“污秽”。烟雾散得差不多时,她便用绳子将自己和它相连。

最后,她用嘴咬破手指,用橄榄枝蘸着鲜血,黏起埋葬儿子的尘土,洒向它的胸膛。期间,她反复呢喃着他的名字,回忆他的故事。

这是一种古老的唤魂巫术,她试图将儿子的亡魂从遥远乐园中召回。那一缕灵魂要被安放在这具无魂的众神残躯上。不经意间,泼洒而出的鲜血与尘埃的混合物,穿过它胸口的裂痕,钻入破损的密封外壳,沿着导线流向电路板毫无防备的验证贴片上。系统判定认为,它需要进行类人类的拟态学习。

“教教我……”

它发出标准人类的男性语音,存储器贪婪地渴求着信息。祭司却认为是儿子回来了,唤魂巫术史无前例地生效了。她顿时大喜过望,陡然间跪倒下来,双手伏地,头如捣蒜般地磕动。她拼了命地祈祷还愿,向天空、向大地、向远古的人类法师们感恩。

尔后,她问它,“你还记得什么?”只会学习和模仿的机器人不断重复,“我需要信息,告诉我。我需要知道……”

祭司一开始是失望的,但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毫无疑问,她的儿子回来了,只不过是以婴儿灵魂的状态回来了。她不介意从头再来。又一细想,她忽然喜笑颜开,这也意味着,她能更长久地陪伴他。

“孩子,首先从你的名字开始说起吧。”

从婴儿到孩子再到成人,哪怕是作为祭司之子,金所需要学习的内容也少得可怜。更何况,这些所谓的“技能”,其中还夹杂着与生存无关的日常巫术。这些“知识”与“技巧”的内容丰度,甚至还不如一本在远古时流行的《核武器防护手册》。

但是这并不妨碍女祭司乐此不疲地教授。她教它如何节省体力地奔跑,如何在森林与沼泽地之间穿行,教它用木棍、碎石与树皮研磨成的蓬丝生火,教它打磨远古人类的遗物,制作防身和狩猎用的长矛与短刀。

在教授这些时,女祭司总能想起过去,当儿子还是血肉之躯时,是如何应接不暇,又是如何手忙脚乱。

金显得笨拙无比,又出乎意料地优秀。它健硕的双腿稍一发力,就能“飞”上树顶。它不用钻木取火,指尖打一个响指,就有更为清澈的蓝色火焰长燃不灭。它的机械手指钳住不锈钢制的“古代遗物”一角,微微一钳,遗物当即碎裂。

女祭司看在眼中,又惊又喜。惊的是爱子复活归来,一并带来的还有她所不能理解的神力,喜的也是这份神力,不但能将她所知的所有巫术学会,更能将其传承发扬。她甚至已经想象到未来的场景:它以众神之躯驾驭远古人类的法术,走遍所有遗迹与部落,将这个破碎的世界与乐园重新连通。

巫法与金枝崇拜

女祭司相信,远古那神乎其技的魔法虽然遗失了,依然有只言片语流传下来,化作时灵时不灵的巫术。她的坚定一如她的祖先。

几百年前,她的祖先发现了一块太阳能闪光屏上的“记忆画卷”。画卷重复回现往昔的故事:工程师将机器人固定在磁约束装置上,伸出带电脉冲的测试探针,用模拟信号刺激着机器人的各个模块,机器人士兵的传动系统、信号系统与运作模式依次被启动,钢铁制的四肢百骸像是活人一般地挥舞。

在祖先们看来,是那些电法师们将“人的塑像”固定在浮空的底座上,用黑色绳索将其联结,进而用闪光的金枝与其接触。无魂之物被赋予了灵魂,活灵活现地翩然而动……他们赞叹着远古人类法师的神乎其技。

当然,女祭司还有更多“压箱底”的巫术。她向金展示其中的一种: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持着金枝修长的木身,尾部一段的分叉紧紧抵住肩膀,她的脑袋侧着靠在金枝上,半睁着眼,聚精会神地看着枝上的树结,“biu~biu~”她不断发出拟声词,上半身夸张地耸动。如果金的存储器没有被破坏,应该会有相匹配的场景:这分明就是上千年前,人类士兵举起电脉冲狙击步枪瞄准的模样。

但是现在,金是一个“原始人”。他问母亲,“这是什么巫术?”

女祭司眉飞色舞地说:“这是金枝的火电巫法。当它瞄准敌人时,只要念动如雷声一般的咒语,巫法就能奏效。被巫法击中的人,会被雷电和火焰诅咒,最后死于天谴。”炫耀到这里时,女祭司的面庞忽然阴郁了,她忧心忡忡地说:“传说中,当法师和众神的黄昏一刻到来时,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魔法。还有大闪光,那是众神的终极天罚。任谁看了那光芒一眼,都会当场灰飞烟灭。”

金沉默了许久,它的逻辑电路运算了许久,其结果都是数值为零的布尔值——判断为非的基本逻辑单元联结在一起,呈现而出的思维结果是“荒诞”。

“可原理是什么?”金问祭司。

“什么是原理?”祭司却反问它。

这一瞬间,金的逻辑运算彻底卡死了,系统试图找出一个相似的参照。但问题在于,女祭司和所有这个时代的萨满、巫医和方术一样,只认准仪式的过程,而对于运作的原理一窍不通。又或者说,他们压根不会考虑原理,他们的知识构成里,没有规律总结和重复验证一说。

女祭司并不知道,任何先进的技术,初看去都宛若魔法。就像是她将电脉冲步枪的枪声误认为是咒语。

就像是上千年前塔纳岛上瓦努阿图人的“美军崇拜”。那些原始人目睹直升机在天空盘旋,钢铁巨舰在海面游弋。像是奇美拉一般的运输机呼啸而过,从天上投下美味的食物和奇特的武器。身穿军服、肩扛步枪的士兵翻动文件,与步话机对话请求空投补给。

但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

二战结束之后,驻扎在塔那岛上的海空军撤离。他们以为是神离开了,于是他们开始用木头和草绳搭建“神的巨鸟”和“神的舟船”。他们还抬着运输机和战列舰的神像,扮成美军士兵的穿着,肩扛木制的步枪,没日没夜地在岛上“游行”。他们坚信,只要模仿那些神使的日常行为,就能重新唤来“船货之神”的降临。

巫理与乐园

巫术和魔法不能理解科学,但是科学却能解释前者。在人类已经摒弃巫术的信息时代,人文学家们认为,所有巫术都遵循着最简单的两个原理:相似与交感。

相似原理:巫术中的法器、圣物与仪式,与其所祈求或是诅咒的物事,要么在外形上相似,要么在材质上相似,要么运作时的变化相似。就像是女祭司用草叶编织出了一个面罩,又从遗迹废墟中找到一扇闸门,将其替代为病床。尔后,她以两个被打磨成长方形的石块代替电击起搏器。她把一具骸骨放在闸门上,用面罩盖住它的脸,又将石块贴在其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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