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业解惑
作者: 索何夫对于现代人而言,“知识就是力量”(当然,在某些状况下也可以替换为“信息就是力量”)基本上已经人尽皆知。毕竟,得益于现代技术在生产、生活领域的迅速发展与迭代,“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以正确的方式运用知识”,是任何希望出人头地但缺乏资本的人的最佳选择。许多时候,只要你所拥有的知识具有足够的稀缺性和“变现”的可能,知识本身就足以成为你的“启动资金”。
比起知识在生产、生活中“权重”的快速提升,人类传授知识的手段却演化得并不太快。大多数现代国家,尤其是欧亚大陆各国的基础教育体系,仍然是继承自腓特烈时代的公立教育模式的产物。作为“标准化”知识灌输的模式,在目前顶多只是“勉强够用”。

文学艺术来自现实生活,也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现实生活。在科幻作品中,知识的传播和继承方式往往也会成为一个有着相当分量的元素,甚至是科幻“点子”的重要来源。而作为知识传授场地的学校,更是经常成为各种故事的关键背景。在某种意义上,不同的知识传播方式,也是区别不同的社会、文明形态的重要评判标准。
“下载完毕”与“云储存”:赛博朋克的便捷“学习”法
在许多早期的“纸浆科幻”故事中,侠肝义胆的主角大人通常是一位无所不能的“通才”,开飞船、修飞机、造潜艇、开枪放炮、街头斗殴无所不能。但这样的描写通常也会在较真的读者那里造成一个问题:主角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多能耐?
一些在20世纪初问世、比较老套的科幻作品,由于还没有摆脱老式幻想小说的窠臼,往往会像在菜市场批发大白菜一样,为主角批发一大堆博士头衔。而在诞生年代稍晚一些的作品里,则更倾向于使用较有“异域风情”的设定,让主角在“遥远的东方”“神秘的雪山深处”或者别的地方完成“打怪升级”。不过,进入20世纪中叶,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发展,科幻小说作者们开始意识到另一种便捷的为主角“镀金”的手段:直接将知识下载进大脑里。

在科幻作品中,拿大脑和意识做文章的套路出现得相对较早。“意识上传”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约翰·坎贝尔1930年的《无限大脑》。相较之下,对在线“下载”知识的想象相对晚得多,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逐渐普及开来——而且最初的主要对象甚至不是人类,是机器人,或者是大脑经过电脑化改造的“电子人”。

早期的科幻小说会这么设定倒是不奇怪,像C-3PO这样拥有庞大内存的机器人,自然可以通过不断下载与存储资料实现“精通七百万种交流方式”。但人脑的“存储空间”却极为有限,因此,除了中国、苏联的一些“科学小说”之外,让作为人类的角色直接依靠下载来学习知识的桥段并不常见,直到赛博朋克作品开始普及。

与早期的“脑子插数据线”式的一次性下载不同,许多赛博朋克作品的设定中,网络传输速度足够快,主角可以按照需求对知识“即取即用”,完事之后卸载腾出空间或索性直接选择“云储存”。在《黑客帝国》中,尼奥能在极短时间内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极客变成精通各式武器的武功高手,靠的正是在“矩阵”数据库中“作弊”式高速下载各种知识。而在弗洛·文奇的小说中,只要能时刻保持在线状态并访问所需资料,就连一只猩猩也能做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虽然这种“云储存”是否算是“学到了东西”尚有争议,但很显然,论起便捷性和效率,很难有别的方式可以与之比肩。
“生而知之者”:不用上学乐融融
孔子曾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这句话的后四分之三没受到什么非议,但头一句话引发的争议却相当不小。一些人认为,此“生而知之”指的是所谓的“天赋”“天才”,另一些人则宣称,这是“唯心主义的迷信”。而事实可能介于两者之间:在古典时代,许多人认为,人们与生俱来就拥有知识,学习只是为了将其“回忆”起来,而人类与生俱来的种种本能,以及一部分人所具备的天赋,则成为这种理论的“证据”。
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将知识等同于信息,古人的这种被批判为“唯心主义”的猜想,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被视为事实——毕竟本能取决于基因所承载的特定信息,越是结构复杂、进化程度高的生物,通过遗传获得的有效信息就越多,其本能也越复杂。而从理论上讲,各种各样的知识与技术同样也可以成为“本能”,并通过基因实现遗传。

在科幻作品中,“生而知之”这个套路其实并不罕见。大名鼎鼎的太空恐怖符号代表异形,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虽然在电影中,异形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只会伏击和杀戮的“野兽”,但根据设定,这些生物其实拥有极高的智能,并可以传承群体记忆与知识技能。这种“天赋”让异形在陌生环境下可以第一时间做出正确应对,并弄明白如何利用或破坏高技术产品(毕竟它们的最早创造者“太空骑师”是个以高超科技自傲的种族)。《异形1》中,在发现诺斯都罗莫号货船开启自毁倒计时后,异形立即逃进逃生舱准备脚底抹油;《异形2》中的异形军团在围攻陆战队据点失败后,设法破坏了供电,让防守方陷入了困境。而在《异形4》里,蕾普莉的复制人之所以能够拥有“前世”的大多数记忆和知识,靠的也正是异形基因中极为强大的信息记录功能。
在科幻作品频频出现的真社会性生物设定中,这种“生而知之”基本上都是默认设定之一。只要聚集一定数量,形成社会结构,异形也是一种真社会性生物。不过,与现实中存在的蚂蚁、蜜蜂等“众生平等”的社会性生物不同,为了方便设计剧情、推进矛盾,这些真社会性生物的“王”并不仅是巨型产卵机器,也担负着“中央处理器”的角色,控制着族群,而知识、技能的继承也基本上仅限于某些个体。相较之下,反倒是阿西莫夫笔下的行星文明“盖亚”更接近真正的“真社会性”,在整个行星尺度之内,一切生物毫无差异地继承记忆、分享知识、拥有信息。

不过,即便一个族群生存了再久、规模再大,其拥有的知识总量必然也是有限的,总有知识无法依靠遗传获得。如果不想花时间学习该怎么办?最简单的方法自然就是:吃!在《战锤40000》中,以开高达玩儿导弹作为招牌的钛帝国有个“画风迥异”的盟友:克鲁特人。这帮外星人的技术相对原始,而且人均“食人生番”。只不过,与通常只能吃到满嘴朊病毒、害上库鲁病的地球人不同,克鲁特人有能力通过吞食其他生物,直接“品尝”出基因的味道,乃至攫取某些遗传的能力。而同一系列中的“主角”星际战士们,所接受的十九道改造手术之一“基因侦测神经”,就是让他们能够通过吞食这一行为(通常是吃智慧生物的脑子)来读取对方的某些知识和记忆。
虽说战锤系列向来以“怪力乱神”著称,但靠吃东西获得知识,在理论上并不是不可能。在生物圈中,不同生物个体,乃至不同物种之间的基因横向转移屡见不鲜,而记载了生物本能和行为模式相关信息的基因如果能为获取它的生物所用,也可以让后者顺带“继承”某些记忆和行为模式。在近年来的实验中,就有科学家通过将习得了某些条件反射活动的涡虫切碎后喂给同类,让吃下碎片的涡虫获得了同样的习性。虽然这一实验因为复现问题一直存在争议,但至少就理论层面而言,通过吞噬基因把知识 “吃”进脑子里,并非是绝对不可能的。

考虑到基因记载的信息量相对有限,即便真有谁试图往基因里塞进额外的记忆,也应该更接近于本能或者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动作,而不是较为复杂的理论知识。在“遗传传递记忆”方面最贴近现实的描写,很可能是《光晕》系列中先行者文明赋予特定人类的“基因曲调”。按照设定,作为主角的约翰-117在看到许多同样源自先行者技术的星盟设备时感到“熟悉”,并且能够轻易操作上手,是拜遗传中留下的这些下意识技能所赐。
“流水线”:工业化教育的极限
士官长之所以能在漫长的战争中无往不利,从咕噜人到先知再到宣教士统统揍一个遍,光靠基因里的那点儿遗泽显然是不够的。他六岁“应征入伍”后接受的严格教育也是一个关键因素。根据官方小说中的描写,自从被“调包”带离父母身边,抵达UNSC军事基地致远星后,斯巴达战士的候选人就一直在接受精心设计且极为严密的训练。他们的饮食作息,每一秒的活动、休息和学习都被专业团队精心安排,并辅以淘汰压力,以确保效率高到极致,从而在所有候选人的学习能力最强的时期,将他们像金属原材料一样“铸造”成需要的形态。

无疑,这种将效率主义推行到极限的教育方式,在本质上正是工业革命时代“理想教育系统”发展到极致的表现。随着工业革命的发生,人第一次在泰罗制的流水线上成为“工序”和“生产部件”,而这种影响自然也延伸到了教育领域。诞生于工业革命之前的普鲁士教育体系在19到20世纪中大幅度发展,变成了我们所熟悉的“标准化”“工业化”教育体系。只不过,这套体系的原材料是儿童,而产出的则是在理论上“获得了足够的知识与必要的规训”的社会成员——或者换一种说法,真正的工业流水线及其附属体系的“备用零部件”。
从适应工业化大生产这点来看,效率至上的“工业化标准教育”是最有效的——但这种教育对于个人天性、创造力和独立思想的显著负面影响,最终也使得它无法适应变化越来越快、越来越强调创新的时代,并逐渐成为一个带有显著贬义的概念。在小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中,统一、工业化的教育系统就成了托起这个反乌托邦世界的基础:所有婴儿在诞生之后,就被分门别类地投入培养流程,植入种姓意识,甚至对大脑进行特意“调整”。当然,这种社会模式“稳定”有余,却再无变化发展的前景,因此,除了《美丽新世界》那种极端设定之外,很少有作者会乐意设计一个全体成员都进行如此教育的社会。

相较于整个社会,军事组织因为其特殊性质,反而更适合以这种方式来培育成员。除了《光晕》之外,库尔特·拉塞尔主演的电影《兵人》也有着相似的情节。不过,真正的“大阵仗”还得数《星球大战》系列里的大共和国军。这支诞生于帕尔帕廷阴谋的克隆人军队的“生产”并不仅限于将人克隆出来,之后的标准化流水线式军事教育,以及相应地对“服从命令”的灌输也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说,斯巴达战士作为精锐中的精锐,教育好歹还包括了大量人文与美育教育(由人工智能德雅负责,且注重开发每个人的特长),这些克隆人则完全没有这样的幸运。在欧比旺·肯诺比误打误撞抵达卡米诺时,他在教室里看到的是“身着同样的服装”“留着同样的发型”“五官相貌、表情姿势都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们,在第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墙像镜子一样迷惑了他的眼睛,将一个男孩反照成了许多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