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

作者: 何遵

上篇 信息时代

少年人

五彩缤纷的花朵和气球在空中起舞,刀光剑影在地面肆虐,笼罩上空的云层被激光洞穿,烈日照耀出地面上大片血腥鏖战的军队。商人穿梭在战场上,一边向战士推销划算的复活套餐,一边摆弄着交易器买卖战争股票。在他们一连串的操作下,战场尸体化成的花朵和气球各自汇聚在一起,重新变成一个个士兵继续投入这场似乎永远无法结束的战斗。战场外,工匠不分昼夜地打造着兵器,司务兵驱赶马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前往战场,更远处则是极尽奢华的赌场和依傍小桥流水的秦楼楚馆。这个世界就这样怪诞却稳定地运行着,直至一方战败,那些士兵和将军、商人和匠人、丫鬟和花魁一并看见天空浮现出“游戏结束”的字样。

现在是八月初,暑假刚过一半,天空中既没有巫师军团也没有外星舰队。一行人从远处沿着小路走来,看起来是高中生的模样,为首的人骂骂咧咧。

“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发动总攻之前先发育!”

“蓝伽你说得轻巧,也没看出你有多厉害。”左边一个男生忍不住开口。

蓝伽突然从身后拽过一个身形孱弱的少年,“全队就你行动最慢!”

顿时有人附和道:“就是,这次输了全怪小沐。”

叫作小沐的少年扶了扶眼镜没有回应。这时,一位面容美丽的少女上前不客气地拨开了蓝伽的手。蓝伽怔了怔说:“红,我们只是闹着玩呢。”

盛夏的中午鲜有行人,他们在一家小卖部买了几支雪糕,话题从互相埋怨转为了声讨游戏本身。少年们三三两两坐在店门口的矮凳上,行道树的根系螭蟠虬结地将路上的砖块顶起,零零碎碎的阳光穿过并不繁茂的树叶洒在他们脸上。

他们这个年纪,什么都唾手可得,什么都不屑一顾。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这款游戏的确不如别家公司刚出的一款新作,一致同意转战新游戏。

“就这么定了!记得把装备都买好!”蓝伽猛地站起身来,身后的矮凳连续晃了四五下。

“我就算了吧。”小沐埋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新游戏的装备对他来说是一笔计划外支出。

几乎没人听见他说的话,少年们开始讨论各自向往的职业,有人想开网咖,有人想当云盘博主,不过每个人的理想都会惹来反对意见。话题逐渐沉寂,只剩下夏日聒噪的蝉鸣和几根光秃秃的雪糕棒。少年们起身准备回家,他们没有郑重其事地道别,认定明天和后天还会相见,大家的人生会不断交织演绎,就像一款款不断更新换代的云端游戏一样,永远存在。

蓝 伽

蓝伽轻轻扭转钥匙推开房门,穿过客厅径直走到卧室门口,正欲开门时下意识回头,刚好对上父亲浮肿且布满血丝的双眼。“臭小子,跑哪儿去了?”“我刚上了厕所,在卧室里学了一整天。”蓝伽面不改色地说道。

卧室里没有空调,闷热的环境让蓝伽成了全球变暖论的忠实支持者。蓝伽从书柜里层取出墟脑戴在头上,这是一种桥联设备,通过微创手术植入芯片可实现人脑和电脑的讯息互通。预想中的伦理问题和社会舆论并没有掀起多大风浪,不过有人担心这种设备会导致电脑病毒损害人脑,于是墟脑防火墙和杀毒软件应运而生。还有一些民众担心使用墟脑会被政府侵犯隐私,而蓝伽觉得,迄今为止最荒诞的反对理由是计算机会利用墟脑控制人类。

最终一切反对均是徒劳,无数人凭借墟脑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新世界。有人拿起画笔泼洒出整幅《清明上河图》,也有人在梦中剪辑出炫目的电影素材,而本已衰落的网咖产业更是依靠墟脑的力量强势复苏,无数人在网咖的肥宅快乐椅上体验了从未领略过的绝妙风景,到达人生酣畅快意的巅峰。

蓝伽还记得当初自己手里攥着一把钞票在深夜的医院排队等待手术的情景,周围有扶着输液杆咳嗽的中年人。有些人因为身患重病被医院拒绝手术,他们中不少人哭号着哀求说,自己愿意在墟脑里度过生命剩下的所有时间,说这才算是真正活过一场。

对于蓝伽而言,墟脑以及网咖就是他生命的一半,不,是大半。他完全知道自己生活在现实的底层,但既然人体感觉完全来自神经突触的化学反应,而欢愉不过源自大脑释放的激素,那么就本质而言,现实和虚拟何来差别?在墟脑系统最流行的大脑云盘上,总有些上行带宽足够、同时又不在乎隐私的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生命感受。大西洋鳕鱼跃出水面时散射的阳光,维也纳皇家音乐厅的宴会伴奏,阿尔卑斯群山间翼装飞行激荡的风尘,中国江南名贵适口的糕点……人类能够感受的世界纷繁芜杂何其美妙,而只要有一个人拥有过它们,蓝伽就能将其拥有。

蓝伽最喜爱一位叫扎尔克的云盘博主,年龄和蓝伽相仿,十七岁时辍学独自环游世界。扎尔克在感官云盘上拥有数百万粉丝,感官资源极为丰富,而且对粉丝几乎言听计从。扎尔克总是用出格的感官感受来讨好粉丝获得点赞,有些体验让蓝伽羞于启齿,但他每次都无视年龄限制警告,沉浸在极致的生理快感中欲罢不能。对蓝伽而言,扎尔克代表了现实世界,是真正的创世之神!量子力学有句名言:不能观测的事物等同于不存在,而在墟脑的哲学里,感官感受等同于存在本身。

蓝伽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再次沉醉于扎尔克浮华绮丽的梦中。此时,在他脑海数据流的彼端,一位双眼迷离的金发少年正取下墟脑接口,回到现实世界。

扎尔克

扎尔克最初在中国停留三天仅仅是因为航班滞留,但后来高涨的热度让他痴醉于脚下这片土地的魅力,当他第一次拿起名为筷子的餐具时,中国网民爆炸般的点赞量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扎尔克的两个哥哥一个出任家族公司的董事,另一个在去年的中期选举中胜出连任加州参议员。作为很晚才出生的幼子,金钱权力从来不是他追求的目标。得益于名模出身的母亲,扎尔克宛若天使临凡,人们尤其喜爱他清纯无邪的笑容。随着年龄渐长,扎尔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在豪华酒店里,有人当他是被势利女友抛弃的落魄公子,主动安慰他,甚至还有陌生人邀请他前往长滩参加砂岩派对,经历整晚的狂欢和宿醉。扎尔克总是受到欢迎,既能和政客高谈阔论,又能同金融精英寻欢作乐,不花分文就有女孩投怀送抱,一毛不拔也能醉生梦死。

欢愉最终都是草草结束。这一天,扎尔克看着四周的酒池肉林提不起一点儿兴趣,在肠胃的翻涌下他冲到门外呕吐,恰赶上新年的钟声。他呆呆地望向这座在午夜如众星闪耀般的城市,忽觉得如此陌生。

他决定离开这里。

“我已经十七岁了,我要自己掌握一切。”他向父亲大吼道。

“可以,但你只能靠信托基金的利息过活。”父亲冷冷回答。

那之后没多久,扎尔克辍学离开美国四处游历,一边混迹在不同肤色的光华中,一边思索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现在扎尔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已不再需要父亲的认可,靠着感官售卖,他从每个人手中获得了单份微薄但汇总可观的收入。他由衷地赞美这片土地上勤劳而聪慧的人民,如同他们赞美自己一样。听说在他的家乡,全面的意识上传即将开始,但遇到了一些阻碍,甚至有科学家以自杀抵制的传闻。

结束了今天的感官分享,扎尔克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眼前这座城市正在沉入黄昏的余晖。在昼夜交替之际,他吟诵起一首久远的诗:

“眼睛不在这里,

这里没有眼睛,

在这个垂死之星的山谷中,

在这个空洞的山谷中,

这片丧失之国的隘口,

我们一道摸索,

回避交谈,

在这条涨水的河畔聚集,

一无所见,

……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

并非一声巨响,

而是一阵呜咽。”

李小沐

“妈,我回来了。”李小沐习惯性地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

他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是妈妈的舞蹈团最忙的日子。正有些失望的时候,他看见妈妈唱着生日歌从转角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漂亮盒子。

李小沐眼前一亮,“今年的墟脑X!快给我看看。”这时他想到了什么,“妈,今天你们剧团不演出吗?”

“今天是你生日,我请假了。”女人笑呵呵地说。李小沐低下头,“很贵吧?还是不要了。”

女人看着懂事的孩子有些心疼,“买都买了,而且我也可以用来练舞。广告里不是说,有人戴着这个训练赢了舞蹈比赛吗?”女人将墟脑放下,把儿子赶去餐桌。

吃完饭,李小沐吵着要妈妈戴上墟脑跳舞。女人戴上了墟脑,一瞬间思路变得异常清晰,整个世界仿佛平铺在她眼前,不算大的客厅被清楚地规划好路线,每一处落脚点、每一个转身和动作都在脑海中轻松预演。她尝试着迈出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接着是一个圆倾旋转,再是一个向内的翻卷。看到妈妈在如此狭窄的空间跳舞,李小沐有些担心,然而每次她都能恰巧避开茶几和桌椅,在紧凑的环境中生出一种美感。她的眼神时而凝聚时而朦胧,神采奕奕风韵盎然,李小沐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动人的妈妈了。

一曲舞罢,女人取下墟脑微微喘气。李小沐迫不及待地摆弄起墟脑。女人想起在墟脑里看到的东西,隐约感觉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件不明就里的玩具,然而李小沐太聪明了,学校的老师都说他很优秀,数学老师甚至说他拥有罕见的数学天赋。女人不确定该不该任由儿子接触这个东西,她凭借母亲的直觉感到墟脑似乎暗藏某种危险,甚至可能扭转他的人生,但看着寒酸的客厅和此刻满脸放光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李小沐,女人卑微地叹口气保持了沉默。

李小沐一直想拥有墟脑,这样就可以在睡梦中看星星。从小他便喜欢那些看不透的东西,比如夏天遥远深邃的夜空。李小沐早早戴上墟脑进入梦乡,在大脑陷入梦境时,墟脑会读取梦境素材,根据用户设定将额外讯息编码混入大脑意识。梦境被诱导,塑造成用户希望的情形,实现高效率的学习和娱乐,体验令任何现实生活都黯然失色的美妙经历。

李小沐在一片光明中睁眼,有些疑惑地望着上方。按照他所知的星空观测流程,他在墟脑中苏醒时见到的应该是现实方位正上方的星空,然而眼前的星空亮如白昼,天幕上遍布着耀眼的星团和五颜六色的星云,显然不是地球所在位置的星空。李小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居然脚踏实地,身下是一颗岩石行星,布满月壤一样的灰褐色尘埃,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整片大地反射着星光。李小沐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影子,整片星空成了巨大的无影灯。他蹲下捧起一抔土,粉尘从指缝中流走,亮晶晶的像蝴蝶脱落的鳞片。

李小沐调出选项设置,位置栏中赫然写着——银心。这时一阵眩晕传来,李小沐发现重力正在迅速增大,很快他跪倒在地,在即将失去意识时一切重压瞬间消失,看来是墟脑启动了保护机制。李小沐操控身体飞升,离开地面数千千米后,终于看见之前被行星地表遮挡住的庞然大物。银心黑洞的质量相当于四百三十万颗太阳,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个遮蔽大半个天空的宇宙巨怪让李小沐浑身战栗。身下这颗不知名的行星表面已经现出赤红色裂纹,很快会在潮汐力作用下迎来末日。

虽然知道一切只是墟脑的演算和模拟,李小沐仍然感到害怕,他不知道为什么墟脑要自作主张带他来到这里。他调出导航菜单,试图返回太阳系位置,但发现操作无效。李小沐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变成了数万米的细长面条,扭结着穿过吸积盘,被视界隔绝了星空,在一片静谧中坠入奇点……

漫长的黑暗隧道不断后退,光明扑面而来。

他来到了一个纯白色的空间。

四周流动着水母一样的东西,它们聚合在一起,不断改变着形状。它们渐渐化作人形,糅合出手脚以及精致的五官,浅棕色的头发扎着单马尾……水母变成了自己同学红的模样。她站在地面上一丝不挂,李小沐红着脸不知所措,红“咦”了一声,身上渐渐覆盖起一层衣物。

李小沐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切太诡异了。红却先开口了,“你好,我是两仪。”

“啊?你不是红吗?”李小沐有些发蒙,他知道两仪是中国古老哲学里的名词,跟太极啊阴阳啊这类神神道道的东西有关。

“我可以是任何事物,由看到我的人主观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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