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未来正在处理中
作者: 马修•克雷塞尔 孟捷 姚凯
编辑导语:
马修·科雷塞尔曾三次获得星云奖,作品经常发表在《克拉克世界》《类比》《光速》等国外知名幻想文学刊物上。在生活中,他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软件开发人员。
本期介绍给大家的这篇小说,大概可以算是他将两种职业生涯相融合的产物吧,讲述了一个未来世界程序员的人生。是的,即使技术发展到了可以创造一个虚拟世界的未来,打工人还是需要打工的。未来不一定比今天更美好,那么我们发展技术的时候,时刻保有一颗警醒之心才有可能让我们的未来尽量多一些人性化的考虑和温暖的设计吧。新年里,让我们以此共勉!
那条母狗又出现在巷子里,绕着垃圾箱嗅来嗅去,想找点儿残羹,但它不会找到的。玛莎上班要迟到了,来不及像往常一样喂她,但玛莎也不忍心眼巴巴地看着这只小动物受苦。这条野狗躲到印有条形码的垃圾箱后面缩成一团,玛莎拿出一盘微波米饭和一碗水放在她面前。她告诉自己,下班回家路上一定得记得买点儿狗粮。
“吃吧,姑娘。”玛莎擦了擦额头的汗,36℃,天越来越热了,“这是给你吃的。”
这条骨瘦如柴的小野狗犹豫着。天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麻烦事儿。
玛莎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掠过——老鼠——玛莎和老鼠互相吓了一跳。等玛莎回过头来,野狗已经不见了。
“你最好快来吃。”玛莎朝着空空如也的巷子说,“晚了就让老鼠吃光了。”
玛莎今年四十一岁,未婚。早几年,玛莎对自己说,还没结婚是因为还没遇到合适的人。转眼步入中年,玛莎又对自己说,还没结婚是因为珍视独立。然而,自从玛莎的父亲生病后,为了方便玛莎照顾他,他就搬来和玛莎一起住了。于是,“珍视独立”这个理由变得越来越缺乏说服力。也许命中注定玛莎此生孤单,凡人与命运抗争,命运始终是赢家。
玛莎很怕会迟到,幸好最终赶在早上8:45准点到达弗莱彻先生的三层公寓,和她的智能手表预估的到达时间一样。玛莎对着公寓门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雇员号,门开了,玛莎走进去,门迅速合上,“砰”的一声震得玛莎耳朵痛。这时室外气温已经升至42℃,酷热难耐,玛莎身上整洁的工作制服被汗水湿透了。不过,弗莱彻先生的气候可控公寓室内气温只有20℃,凉爽宜人。
玛莎的智能手表显示,弗莱彻先生的沙发在三楼,于是玛莎继续往里走,途经十二个空房间,遇到一小队清洁机器人像士兵一样恭恭敬敬地分列两旁给她让道。根据公司的记录,弗莱彻先生六个月前就搬进了这所公寓,但你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他住了这么久,好些房间里还没有家具,半开的包装盒四散着就像古代废墟上的砖头。
空气中飘荡着油漆和新地毯的味道,玛莎跟着智能手表上的地图指示上了楼梯,一阵酸臭味袭来,有点儿像醋味,又有点儿像尿味,玛莎快受不了了。这味道和汗臭算是一对表亲,但比汗臭还难闻。玛莎继续往前走,味道越来越浓烈,玛莎知道不用看地图了,跟着这股味道走就行了。
和其他房间一样,这个房间的地板上也四散着半开的包装盒。但其中有一个包装盒被扯得支离破碎,就像圣诞节清晨被拆开的礼物。包装盒的碎片扔了满屋,仿佛一头饥饿的野兽吞走了盒里的礼物。这样的场景,玛莎见过上百次,用户们疯了似的拆开沙发包装盒,兴奋地组装好,尘埃尚未落定,他们已登陆“网生”。
弗莱彻先生躺在沙发椅上,眼睑下眼球转动,凹陷的脸颊上蓄着几周没刮的胡子。沙发的界面连接器紧贴着弗莱彻先生的太阳穴,发出轻轻的嗡鸣声;千万亿字节的信息涌来,频闪灯光照亮弗莱彻先生的大脑。弗莱彻先生的个人档案显示,他年仅二十二,已成为AAA级客户,是最能赚钱的人之一。想不到他的外形竟如此瘦弱苍白。不过,在“网生”里,外貌无关紧要,而这也正是一大卖点。
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 一个由金属和塑料组成的人形物体—— 一动不动地站在弗莱彻先生身旁,控制台上的红色警示灯闪烁着。玛莎调出智能手表上的工作指令,查看工作细项。
两天前,网生公司与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失去了联系,公司的人工智能读取了弗莱彻先生的档案,多次尝试自动修复无果,最后选出玛莎作为诊断问题的最佳技术人员到现场检查。所以玛莎才会来这儿。
玛莎把智能手表插入机器仆人的控制台,调出它的工作日志。日志印证了玛莎的猜测:网络板无法运行,这是本月第五起同类事件。
“去他妈的廉价狗屎!”玛莎说。
公司一直从哈萨克斯坦的一家五级供应商那儿采购硬件,那家供应商的产品跟这年头农夫的庄稼一样经常出状况。玛莎问过她的老板奥莱姆贝,为什么网生公司不换一家好点儿的供应商。老板告诉她,公司的人工智能算过这笔账,即便加上这些意外状况带来的损失,跟那家哈萨克供应商采购仍然比跟其他地方采购的成本低。公司荣誉也就值这点儿钱,玛莎心想。
修理工作非常简单,猴子都能做。玛莎换了一张新的网卡插入,启动诊断程序。诊断结束后,玛莎又多坐了几分钟,看机器仆人完成护理工作:静脉注射生命维持液和营养素,清理排泄物,清洗皮肤和头发,以及其他十几项健康方面的护理。最后这个事项——监视机器仆人护理弗莱彻先生——不是她的工作,但玛莎总是要在确认客户安全后才放心离开。如今,许多人连续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待在“网生”线上。
弗莱彻先生在“网生”里干什么?出于好奇,玛莎点亮了沙发椅上的屏幕。在“网生”中,如果说大脑以4.216兆赫兹频率接收数据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那么从平面屏幕上看“网生”就像看过山车录像一样。为了完成职业培训,玛莎体验过很多次“网生”,多到足以让她了解到,“网生”不适合她。不是因为“网生”的体验太可怕或者令她感到不适,而是因为“网生”比现实生活好太多,经历过“网生”之后再回到现实,就像从彩色世界回到黑白世界。
弗莱彻先生——在“网生”里叫“$大佬”——身处埃及金字塔风格的巨型夜店,站在最高的舞台上。奇异生物们在空中绕着他游动,留下火花和彩虹轨迹,营造出迷幻的气氛。弗莱彻先生的现实形象同虚拟形象“$大佬”比起来,就如同煤炭和钻石相比。在“网生”里,弗莱彻先生是个美男子,有着阿多尼斯般完美的身材比例,浸着汗水的每一块肌肉都闪闪发亮……伴随着玛莎听不见的音乐,“$大佬”手舞足蹈。舞台下方,大概有四百万生物——其他“网生”用户的虚拟形象——在闪烁的灯光下摇曳。这几百万生物的形态奇特怪异,在数十亿年进化的生命之树上都找不到这样的杂交动物。他们在“$大佬”的带领下推推挤挤、摇来摆去。这是一场全球四百万顾客共同参与的盛大的狂欢/舞会/派对/节日聚会,而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玛莎好奇,这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人这么有空,不去工作还有钱整天来玩这个?什么人能够在世界逐渐走向灭亡的情况下,纵情跳舞、纵欲、浪费生命?
一排彩色的聚光灯在场内扫了一圈,最后照在“$大佬”身上,“$大佬”的动作停下来,摆了个战士造型。他的胸前出现一排文字,一个个纯金的字在他的皮肤上显现。
“驻足古驰!”上面写着。
然后,“$大佬”像掷铁饼的奥运会选手似的,朝舞池扔出几千个金币。跳舞的动物人像一群饥饿的企鹅一窝蜂扑上去抢金币,不是每个人都能抢到。
玛莎在屏幕上查询了这些金币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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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生”里的广告投放时间安排得精准到秒。早上9:02:14,“$大佬”推广新的“网生”原生游戏《杀戮邪典第四部:复仇之血》,推广创意是用激光来复枪“谋杀”几千个现场的派对参与者。9:06:37,“$大佬”与巨型乌贼搏斗并取得胜利,这是为“网生”原生电影《地狱深处》所做的推广。
早上9:09:15,“$大佬”向所有自愿参与者发放了一次颅内极乐体验,这是最新远程应用柔触的广告。9:12以后的广告时段,节目表上显示为:“正在处理中。”玛莎知道这意味着公司的人工智能正在运算复杂的多层方程,包括顾客数量、顾客喜好、顾客购买历史,以及今天的广告主愿意为投资回报率最高的广告花多少钱。玛莎记得在有关材料中读到过,人工智能的分析方法太难懂,连公司的技术人员都承认他们并不知晓个中原理。
玛莎在屏幕上查看了弗莱彻先生的生命监测仪,结果显示:多巴胺和安多芬水平极高;皮质醇荷尔蒙过高,处于危险水平;血压、体温和心率过低;血液中有五种标记物表明他严重营养不良。
其实玛莎不看屏幕也知道这些。这名年轻男子和她见过的所有“网生”用户一样面容憔悴。臀部和肩部的骨头凸显,面部凹陷,腿部水肿。“网生”的机器仆人尽职尽责,但它们能为人体所做的实在有限,无法阻止一切陷入无序。况且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已经离线两天了。
窗外,一辆垃圾车轰隆而过,十几个机器人尾随其后沿街而行,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倒进垃圾车,动作之快让玛莎目不暇接。整个画面看上去就像蜘蛛在拆网。
玛莎打开弗莱彻先生的机器仆人的代码库,点进子文件夹。文档的修改时间没变,和玛莎上次查看时一样,也就是说公司的人工智能还没发现并修补漏洞。这个软件错误迎面注视着玛莎,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漏洞,可能导致机器仆人严重错判客户的身体健康状况。一旦代码有微小改动,这个漏洞就能致命。一周前,玛莎诊断出生命监测仪读数有误,当时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个漏洞。
最近一次玛莎听闻的数据是,全球75%的人每周至少登录一次“网生”。数十亿人靠这个软件确保自身安全。玛莎可以向她的上司汇报这个漏洞,那么下次发薪水时她就能多拿162.14美元的漏洞发现奖励。她的老板奥莱姆贝会朝她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背。第二周,玛莎还是继续在另一所巨大而空旷的房子里修理机器仆人身上出错的网络板,组成零件仍然是哈萨克进口的;这样一来,那个待遇尊贵、备受宠溺的“孩子”就能继续向数百万“朋友”出售没用的垃圾货,而网生公司也能继续日进斗金。
玛莎盯着这个文档看了一分钟,然后关掉,并删除了浏览记录,接着继续替换出错的网络板。
今天的广告轰炸是智能纸尿裤。从街头、地铁、巴士到家里,玛莎一路上都看到这些广告,公告板、墙体屏幕、平板电脑,甚至连玛莎的智能手表上都是这些广告,密集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晚安,玛莎!你知道吗?我们的纸尿裤能够提醒看护人及时更换。有了我们最新研发的“湿度适应”科技,我们的纸尿裤使用时长是市场领先品牌的两倍。”
“$粉色狐狸”—— 一个优秀的广告合成形象,在今天的大多数广告中,都担任纸尿裤模特。几个月前的某个寂寞时刻,玛莎在浏览器未开启隐私保护模式的情况下,搜索了“$粉色狐狸”,现在无论玛莎走到哪儿,这位十九岁可男可女的仙子始终伴其左右。老是有广告出现在玛莎面前,玛莎不敢相信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看了这么多广告。
回到公寓,玛莎汗流浃背,全身精疲力竭。“他妈的!”玛莎瞥见放在桌上的空的微波米饭盒。她忘了买狗粮。
“外面他妈的是谁?”卧室里传来声音,“老子有枪!”
“是我,老爸。”玛莎无力地说,“玛莎。”
“谁?”
“玛莎!”
玛莎的父亲当然没枪,他大多数时候连床都下不了。但这不妨碍他每次听见玛莎到家就出言恐吓。
“屋里怎么这么热?”玛莎问。温度计显示屋里温度为31℃。“老爸,你怎么把空调关了?不能关空调!很危险的。”
玛莎把空调温度设置为23℃,这是软件允许她设置的最低温度,她在心里暗暗记下,要取消老爸声控恒温器的权限。几周前,玛莎跟公寓管理员抱怨过空调的低温限制,公寓管理员解释说这不是他能控制的,是厂家为了符合国家规定做了统一的自动升级。玛莎抗议说,她拜访客户时经常发现他们的恒温器可以设置到更低的温度。公寓管理员耸了耸肩说,他也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