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桥
作者: 路航 大梵0

“行通济,无闭翳。”
我默念着这句熟悉的谚语,高举着龙珠,引着我的队伍,踏上了通济桥。片刻之后,我的身旁,龙腾狮跃,鞭炮声响。喝彩声一阵接一阵,向着我们袭来。
一年一度通济桥最盛大的活动就此开始了。
但我知道一旦表演结束,我们摘下头顶的龙首狮头露出真容时,围观群众的反应就会发生急剧的变化。有人可能会骂我,说我哗众取宠,消费国粹;有人可能会夸我,说我标新立异,引领潮流。但对我来说,这些评价都无所谓。
我只要七叔公能再一次看到舞龙醒狮的表演就可以了。
如果有人因为看了我们的表演,喜欢上了舞龙醒狮,愿意找我们学功夫,那就更好了。无论他是哪里人,甚至就算他不是人,只要肯学,我都愿意把这一身功夫教给他,只求传承。
1
七叔公说要关掉龙狮团时,我毫不意外。
这些年,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当宝贝似的华美龙狮团早就撑不下去了。这两三年,连肯来训练的人都没几个了,至于年底的“行通济”,自然也没法凑齐一套班子。
这倒不是因为缺钱。钱,七叔公还是有一些的。他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靠祖产也勉强供得起一个龙狮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是没钱了,乡里也会拨款支持。毕竟无论怎么说,龙狮团都还挂着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招牌。
但举凡能称得上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十有八九都在发愁传承。七叔公的龙狮团也不例外。
舞龙也好,醒狮也罢,都是体力活,虽说是男是女倒不是那么紧要,但头一条,得体格好;次一条,得肯吃苦。就这两条规矩,难倒了七叔公——
他招不来人了。
毕竟这年头,干啥不比舞龙醒狮舒服呢?
就算是从小在龙狮团里耳濡目染长大的我,也从未想过去接替它。
无他,学这门功夫太辛苦了。我见过师兄弟们大热天里在梅花桩上扎马步,一站就是一下午,自然不肯再去吃这份苦。天最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中暑的人从梅花桩上栽倒在地。唯一庆幸的大概是佛山气候好,冬天不长,也不下雪,不然我难以想象在大雪天里练操跑步的情景。
七叔公很疼爱我,甚至想过要把当作宝贝的龙狮团留给我。他膝下无子,只有我这个父母都不要的孩子,养在身边。为此他每天亲自带我练功,教我步法。只可惜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我的兴趣只在摆弄变形金刚和读书。
七婆在世时,劝过七叔公,说各人愿吃的苦不同,让他不要太执着于把龙狮团传到我手上。确实是这样,我吃得读书的苦,吃得创业的苦,但我吃不下这练拳脚功夫的苦。
那时七叔公偶尔会开玩笑,说我身体太弱,以后没法舞龙醒狮。我总是顺水推舟,笑着对七叔公说:“我学不来,只有叔公才舞得动嘛。”
打小我就喜欢编程,喜欢机器人,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物。而家乡能提供给我的,恰恰相反。
我一直想离开佛山老家,考到外面去,最好是去深圳,去硅谷,或者去任何高科技聚集的地方。
后来我也的确实现过这个愿望。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深圳读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又申请到了奖学金,去了纽约读研。我再不用打着电话求离婚的父母给我付学费,也不用担心万一读不来书,我该怎么养活自己。研究生毕业后,我到了硅谷,加入了一家机器人公司做研发,主导过几个不大不小的项目。时机成熟后,我又跳出来,和男友一起回到深圳开了家机器人公司。我做研发,他做其他。
我以为自己很顺利,已经踏上了成功的阶梯。却没想到,创业维艰,机器人市场竞争太过激烈。好不容易在市场上撕出一道口子,后续要营销投入时,我却和身为合伙人的男友起了分歧。他指责我的设计和市面上已有的机器人差异性不大,也不适应中国市场的需求,卖不出去。我坚持我的设计,不肯更改。吵架,分手,撤资,产品销量日益下滑,资金链断裂,最终导致公司再也撑不下去。
朋友们纷纷劝我缩减人员,甚至关掉公司。到最后,就连一直看好我的导师也这么劝我。“时间也是成本。年轻人失败一次,没什么要紧的。你以后开公司,我还支持你,但现在还是放弃吧。”
我看着那一屋子悄悄投简历的员工,无奈之下,只好认清了现实,辞退了他们。我还记得付清最后一笔账单时,我身上只剩下三百多块钱和一仓库不知道怎么卖出去的机器人,连散伙饭也请不起。
也不知道七叔公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情况,他第二天就打电话来,喊我回乡祭祖。我本不想回,但他很坚持,我就这么空手回了家乡。
2
我回到家乡,正值冬至。
在我的家乡,冬至又叫小年,因此要格外隆重些。每年冬至的时候,不仅要吃汤圆,还得杀猪宰羊,祭拜先祖。
我跟着七叔公在祠堂里上完香,走到中庭。
与别处的祠堂不同,家乡的祠堂除了祭祀以外,还担着教化的功能。有些人家的祠堂会开班教授一些琴棋书画。我们家的祠堂,教授的却是舞龙醒狮。七叔公的龙狮团,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祠堂中庭的空地上训练的。走在这熟悉的环境里,身旁却没了熟悉的人,曾经在这空地上站马步、走梅花桩的师兄弟们早已不见,只剩下七叔公一个人。
我还记得我高中毕业离家时,七婆还在世。当时她拉着我来祠堂给祖先上香。上完香后,还特意嘱咐我,不用在意七叔公说的接替龙狮团的事,想出去读书就去读,想出去工作就去做。无论我将来做什么,只要不犯法,她都会支持的。她要是知道我如今这般落魄,不知又该作何想。
“要是七婆还在就好了。”浸着萧瑟的冷风,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庭院,我不禁感叹道。
“她留了点儿东西给你。”七叔公似乎早就想和我说这些,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手指粗的金丝嵌玛瑙镯子和一张银行卡一起递给我,“这是给你添箱底的嫁妆。你虽然还没嫁,但也提前给你。我也有东西留给你。”
我好奇地跟着他走进偏室,却没想到他要拿给我的,竟然是家里那个从清朝传到现在、传了两百多年的狮头。
小的时候,我和七婆来祠堂看龙狮团训练,七叔公常会逗我,“初九啊,要不要跟着叔公学醒狮呀?长大了,叔公把狮头给你做嫁妆。”
接了狮头,就等于受了衣钵,得扛起华美龙狮团这块牌子。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从来没答应过。但没想到今天,七叔公还是要将它给我。
“这……”
见我犹豫,七叔公笑道:“别担心,我打算今年把龙狮团关了,不是想让你接手。老实说,我这个团已经大半年都没怎么训练了。去年就没凑齐人行通济,今年估计更难了。每次来训练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把老骨头,最年轻的,都有五十多了。舞不动咯。”
我还想像小时候一样说“只有七叔公才能舞得动嘛”,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这句话。七叔公确实是年纪大了。
“可是……”我心底还是有些不舍。
“初九,时代变了嘛。以前想跟着我黄新民学功夫,那得先去市场提两斤猪头肉,到我这交够了拜师钱,日头底下再跪上半晌,我才会考虑一下。但是现在,我就算倒贴钱,也招不来人。人人都不肯吃这个苦。再说,看的人也没从前那么多了。”七叔公有些失落,“反正要关门,这狮头留着也没什么用,你拿去卖了,还能换点儿钱。”
“这怎么能卖呢?”我将狮头推回给七叔公,“家传了两百多年,怎么都不能断在我的手上。”
“你接不接,它都断了。”七叔公叹了口气,“你又不可能一个人扛起这套班子。舞龙醒狮不比其他,必须要有搭档有徒弟,有一整套队伍才能传得下去。龙狮团传不下去,是我愧对先祖。断也是断在我手上,不是你手上,你不用担心。你缺钱,就拿去换钱用。再说,可能买下的那个人,他想学醒狮呢?这不就传下去了嘛。”
我不忍告诉七叔公,倘若我真的卖掉,这镶珠嵌宝的狮头,只会被拿去摆在博物馆里,或者大户人家的收藏室里。绝不可能有人真的拿它去醒狮的。七叔公是在骗我,更是在骗他自己。
“那我就先收着。”我闷声说,“卖,我是不会卖的。我没那么缺钱。”
话音未落,导师忽然从深圳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人想收购我的机器人,问我是否有空回深圳把货给人家看看,“或许还能换点儿钱呢?初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很高兴,我知道导师是好心,想把这个消息快点儿告诉我。但站在我身旁的七叔公也听到了。
挂完电话,相对无言,我抱着狮头,默默地走出了祠堂。
金鱼街上的这间祠堂,距今也有两百多年历史了。这些年里,打过仗,挨过炮,被偷过,被抢过,它却始终在这里,屹立不倒。不远处的通济桥也是如此,它从木桥变为石桥,又由石桥变为大马路,最终又变回石桥,每年元宵节前后的“行通济”却始终不变。转风车、扔生菜、看醒狮,基本年年都是如此。只是近年来,由于招不到人,醒狮表演越来越少了。
“我们去通济桥走走吧。”七叔公开口道,“行通济,无闭翳。虽然现在还不是元宵,但走走总会顺一点儿。”
“好。”
一路无言,我跟着七叔公走过通济桥那座大牌坊。他忽然停下来,指着附近一处台阶问我,“你知道我和你七婆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知道。叔公没说过。”
“就在这里认识的。有一年元宵节晚上行通济,我带着我们龙狮团,从桥头舞到桥尾,满大街都是追着看的人。台阶上,高台上,人挤人。结果舞到通济桥这个牌坊下面时,有个姑娘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从台阶上掉出来摔在地上了。我当时看到,就和你林爷爷说了一声,举着狮头冲过去,扶了人家一把。本来只是想做好事,哪晓得第二天那姑娘来道谢。她就是你七婆了。在那之前,哪个不笑我快三十了,没个对象,天天舞龙醒狮,能当饭吃吗?结果碰到你七婆,慢慢地,什么都有了。我当年还拿了狮王争霸赛的冠军。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不要着急。工作也好,感情也好,急不来的。”
“我知道。我就是……”
“缺钱,七叔公给。你那个什么玩偶公司,也不要放弃太早了。总会有人喜欢你这一款的。”
“嗯!”我点点头,再不知道说什么。
在七叔公眼里,机器人和玩偶是差不多的。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吧,却还是支持我。相比之下,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却很少支持。不自觉地,我不禁想起了离我而去的男友,想起了我那个事实上已然破产的小公司,想起了那一仓库因为缺乏前期营销投入,再也没法摆在柜台的机器人。
然后我看到了手中的狮头——
我为什么不可以用机器人来醒狮呢?
我的机器人并不是不好,它们只是缺乏包装与营销,没来得及摆上柜台,没来得及吸引到市场的注意力。可是它关节灵活,弹跳性能好,它完全可以用来醒狮,只要我给它设置好程序。
我把这个念头说给七叔公听,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黄新民连外国人都教过。教机器人,应该也没问题的。”
3
第二天,我赶早班车回深圳,去仓库里搬了十六个机器人,又找朋友借了一套动作捕捉衣,回了家乡。
导师那边的提议,我思考后,还是婉言谢绝了。我虽然明白,他的提议或许是我眼前能够抓到的最确切的机会,但我还是想赌一把。
从小到大喜欢的事物,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掉。
我本计划让七叔公穿着动作捕捉衣,从头到尾演示一遍,我用电脑记录下他的身形步法、动作指标后,再转换成数据,灌注到机器人身上。却没考虑到七叔公年岁已大,动作捕捉衣很重,他穿着那套衣服,根本撑不了多长时间。
无奈之下,我只好自己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