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在吹泡泡的人
作者: 谢云宁 言午
I'm forever blowing bubbles, fortune's always hiding.
(我永远都在吹泡泡,运气总是被掩藏。)
——英超西汉姆队队歌
我的名字叫作李夏白飞,众所周知,在四十二岁以前我叫李夏,“白飞”这个名字来自我的一位朋友。改变世界进程的那个物理方程式“李-白”正是以我俩的名字命名。
关于我这位朋友的生平传记,包括我的自传在内,都将他塑造成了我最亲密的助手,一位普罗米修斯一般的殉道者。
但这并不是事实,我有意向世人隐瞒了他的一些人生细节。如今我已到了垂暮之年,我不想所有的秘密都被我带进坟墓,我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将他真实的过去公之于众。
好了,现在让我开始我的回忆(我尽量让自己恢复到年轻人的心态去复述当年的一切)。
我与白飞的故事开始于上一个世纪之交的C大校园。
我和他是C大物理系的同班同学。那时C大在全国的排名介于二流三流之间,物理专业也不是什么时髦热门专业,班里不乏如我这样被其他志愿刷下来的失落者。另外,还有一些从名校落榜滑落到我们专业的调剂生。
白飞就是这样一位高分落榜者,据说只差清华大学两分。
并无夸张地说,这家伙是我见过最为古怪的一个人。他是北方人,个子很高,身高足有一米八五,但背总是有点儿微驼,一头“人猿泰山”般的凌乱长发从进大学就再也没理过,他脸色白皙,眼眶极深,看人的眼神总是很飘忽。他一开口,嗓音粗嘎,话中还总带刺,让人极不舒服。
与那个年代大学校园大部分男生一样,我过着“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的散漫生活。睡懒觉、踢球、打游戏、追求女孩(迟迟未果)是我大一堂堂不落的“必修课”。
而白飞则不然,他如一部无比精准的钟摆,总是比上课铃提前一分钟出现在教室,永远坐在第一排的最左边位置,总是全神贯注地聆听老师的每一句话,下课铃一响,又跟着老师的脚步匆匆离开。
他偶尔也踢球,但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不和我们班队一起踢。他的球风可谓自成一派,喜欢卖弄蹩脚而怪异的过人技术,喜欢扯着他那大嗓门大喊大叫,指挥别人,和他踢过的人绝对都不愿意再和他踢第二次。
我与他的生活轨迹就是两束平行的光流,完全没有交集。
我们的第一次接触因为一场球赛。
那时的我算是一名执着的阿根廷球迷,爱屋及乌,对阿根廷国内联赛也没少关注。大一上学期的一天早上,我一反常态地没有睡懒觉,七点没到就从床上爬起来,一路小跑赶到二食堂。
有一场阿根廷甲级联赛超级德比正在等着我——山丘老男孩队VS竞技队。
那个年代还没有网络直播,电视仍然是看球的唯一途径。而在这样一个早上,食堂电视差不多是看球的仅有选择。
我径直走向悬挂在食堂中央的电视,出乎我意料的是,电视已经被锁定在CCTV5,电视机下已伫立着一个高瘦的身影,是白飞。
他也看到了我。
我们不得不用目光相互打了个招呼,都难掩惊讶。由于作息时间不一样,我们在课堂上都难以照面,大半学期也没说上一句话,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头。
我们尴尬地相顾而立,也不知道该聊点儿什么。
所幸,比赛直播开始了,我和他都解脱似地将目光投向了电视屏幕。
画面信号来自我们脚下地球最遥远的另一端,布宜诺斯艾利斯,山丘老男孩的主场巧克力盒球场。比赛一上来,山丘老男孩队与竞技队两个老冤家就玩了老命地死磕起来,场面异常火爆,黄牌满天飞。那个年代的阿根廷球星大都球风狂野奔放,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奔跑起来头发轻舞飞扬,再加上阿根廷足球场特有的漫天飘飞的白色纸片,让比赛进行得热血偾张,极具视觉冲击力。
我瞟了眼白飞,他目不转睛地沉浸在球赛中,嘴里碎碎嘀咕着球员的名字,不时兴奋地摇晃着他那头油腻的长发。这一刻,我意识到,他的长发来自对阿根廷球星的崇拜。
半场快结束时,主队高中锋马克西在禁区内硬抗数人打进一粒漂亮进球。
“无敌啦——”白飞扯着嗓子大吼道。
“无敌啦——”我也跟了一嗓子。
我们忘记了彼此的生疏,激动地击掌相庆。
时间到了饭点,来食堂早餐的人多了起来,但始终只有我与白飞站立在电视机前,全程热情投入。即使是球迷,他们关注的也是英超意甲这样的欧洲主流联赛,对非主流的南美洲联赛瞄上两眼就转身离开了。如果不是球迷,更是会对守在电视前的两个“球疯子”的喜形于色无从理解。
比赛最终以1比0收场,一场比赛下来,我和白飞变成了惺惺相惜的“战友”,我们挥手告别,我回寝室补觉,他背着书包赶去教学楼上课。
就这样,我与他算是打上了照面,在校园里遇见也会相视一笑。
很快,我们有了第二次更为深入的交流。
那一天,我到东区图书馆二楼看杂志,回寝室路过一楼时见到白飞,他正埋头学习,我之前每次来图书馆都会见到他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投入地计算着什么。
这一次,好奇心让我走到了他的跟前。
桌上的稿子上写满了奇怪的公式与符号,我完全看不懂,这并不是我们课程的内容。
“白飞,你在计算什么?”我忍不住开口。
白飞顿住了,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抬头望着我。
时隔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场景,从玻璃窗透进的黄昏的光线似乎突然明亮了几分,整个图书馆变得出奇安静。
他捋了一下额头垂下的长发,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角慢慢地微微上扬,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我在推导平行宇宙理论。”
“平行宇宙——”我一怔,原来这个古怪的家伙在暗地里鼓捣着古怪的理论,“这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这家伙幽幽地说,他冷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我的话显然冒犯到了他。
“我看过一部讲平行宇宙的好看电影,《黑洞频率》,主角可以超时空通话改变命运。”我圆场道。
“那是一部漏洞百出的烂俗电影,讲的也不是真实的平行宇宙。平行宇宙之间相互独立,平行演进,你没办法和三十年前的人通话,你也没办法改变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因果线。”白飞漫不经心地说。
和这个家伙聊天真是一件自讨没趣的事,我心里想着赶紧离开,不过我还是随口回应了一句,“说起来,我刚好在最近一期《科学》①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你所说的这套相互不会交叉的平行理论是由一个叫艾弗森什么的人提出的。”
“埃弗里特?”白飞皱了皱眉头。
“对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知道休·埃弗里特?”白飞突然站起身来。
“是啊,他的生平很有意思,我是把那篇文章当八卦读完的,他的平行宇宙理论被当时物理学界集体漠视,最终却靠科幻小说的宣传被大众知晓,变成一个流行文化符号,这让我印象深刻。”
“你说的没错。”白飞变得激动起来。“埃弗里特”就像是一个神奇的密码,一下子把他整个人“激活”了,他那一直空洞而飘忽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的光芒,“埃弗里特的理论太过超前,他重新定义‘薛定谔的猫’的结果,人类所做出的每一次随机性事件,都将所在的宇宙分裂出不同的平行宇宙。”
白飞突如其来的激动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一串惊世骇俗的言论,令周围还在上自习的同学纷纷侧目,向他投来了古怪的目光。
我赶紧提醒了他一下,他想了一下,提议道:“现在是饭点,我们去吃饭吧。”
没办法,我只得跟着他去了食堂。
在人声嘈杂的食堂里,就着盖浇饭和可乐,白飞滔滔不绝地向我灌输起了平行宇宙的各种新奇理论,说到激动之处,他的双手还在空中比画起来。
“我们现有宇宙一刻不停地吹出一个个泡泡,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宇宙,此时此刻我们能感知的那个宇宙只是漂浮在无数个泡泡组成的海洋中的一个。这些泡泡由比原子核还小的膜相互隔绝,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
白飞讳莫如深的描述听得我云里雾里,但我能感受到,他已经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在而后的大学时光里,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联系着。
2002年世界杯,我们共同目睹了拥有梦幻阵容的阿根廷意外止步小组赛,巴蒂斯图塔掩面哭泣的画面让我和他都跟着泪流满面。
那场比赛之后,白飞剪去了他那一头长发。
当与白飞有了更多接触后,我发现这个不受欢迎家伙的超低情商与口无遮拦,很大程度来自他所执念的那一套平行宇宙理论。
大三时,我们班集体去临近城市一所研究院实习。
一辆大巴载着心情愉悦的我们,行进在高速公路上,那一天,天上下着细雨。
开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司机,姓王,本地人,不时用四川话和旁边的同学大声开着粗俗的玩笑。
正是因为他的分心,险些酿成了一场大祸。
高速公路一共三条车道,当时,大巴车走在中间那条道,前车是一辆桑塔纳。
毫无征兆地,桑塔纳向着右边车道一个猛转,急刹了下来。
没有前车的遮挡,出现在我们大巴视野中的一幕如此地触目惊心:一辆轿车与一辆SUV侧翻在路中央。
由于没有留够足够的安全距离,我们大巴已经来不及刹车。
眼看我们就要一头撞上SUV,刚还在偏着头哈哈说笑的王师傅,下意识地回头,在电光火石间,本能地向左狠打了一盘子,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大巴车头猛转向了左边车道,撞上防护栏。所幸的是,大巴在轻微擦剐后停了下来。
车里的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之时,砰的一声巨响,让刚落回来的心再次飞出。
铺天盖地的玻璃碴,如暴雨的雨点般扬起,拍打在我们大巴右侧玻璃车窗上。
循着响声望去,冲击波来自我们右侧,在第三条车道上,一辆大货车来不及刹车,高速撞上了前面已经停下来的桑塔纳。
可怜的桑塔纳在庞然大物和前车挤压下,变成一只压扁的易拉罐,车里的人当场死亡。
这样惨烈的一幕给我们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如果我们大巴跟着前车转向右边车道,被货车撞上的将是我们。
车上的老师与同学没有受伤,大家都在为逃过一劫而长出一口气时,白飞突然跳了出来,激动地冲到司机面前一阵大吼:“你知不知道,另一个宇宙,你下意识地选择了右边那根车道,让我们所有人都卷进了车祸。”
“哪里来的瓜娃子——”王师傅回过神来,破口大骂。
“在那个宇宙,我们可能已经挂掉了。”白飞不依不饶地吼道,他举起拳头,想要干上一架。
我赶紧冲上前,一把将白飞拉开。
大学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毕业的季节。
那个年代,物理专业本科生并不好找工作,正为毕业去向烦恼不已时,我竟得知自己出乎意料地挤进了专业保研名单的最后一名。我的幸运得归功于我的女朋友。在大三上学期,同班女学霸终于接受了我的追求,成了我的女朋友,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我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到了久违的学习上。
这样,依靠大三的努力,再加上班上前几名放弃了本校保研,让天资平庸的我变成了被命运之神垂青的人。
作为专业成绩第一名的白飞,自己考上了北京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白飞告诉我,他还想从人体机能角度对平行宇宙的分裂进行更为深入的阐述。
在研究生阶段,我又继续后程发力,博士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我选择了半导体材料的凝聚态物理作为研究方向,这是一个相对容易出成果的实用型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