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语
作者: 杨晚晴 S光年
阿波①说,今天的米酒不好喝。
波美就想,酒怎么会不好喝呢?今晚月明星稀,炉火正旺,米酒里掺进香甜的新米,木炭上烤的稻田鱼喷香——虽然波美不懂酒的妙处,但阿波曾经说过,此情此景,哪会有酒不好喝?
——不好喝,大概是因为心情不好吧。
这会儿,阿波又絮叨开了,漏风的牙齿间飘出的都是熟悉的抱怨:稻谷的收成,去年伤了的腰,撂荒的田。阿哥回来之后,阿波的抱怨素材库又丰富了:别人家学习不成、出去打工的娃都没有回来的,这小子倒好,大学读完就巴巴地跑回山里了。
诶!阿波叹息一声,把筷子一撂,抱起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起来。炭火橘色的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忽明忽暗,那两道灰白的眉像铁丝一样紧紧地拧着……
波美就想,阿哥出现在村口的时候,阿波明明是高兴的啊。
话说,阿哥又跑去哪儿了?
阿哥挺晚才回来。匆匆扒了几口饭之后,又钻回自己那间厢房。整个过程中,阿波未发一言,只偶尔把脸从水烟筒上抬起来,含糊地哼两声,脸明明板着,却有点儿孩子般的气恼与期待。波美和阿哥的爸妈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两个娃就丢给阿波。是阿波一手把他们拉扯大,祖孙三人感情好得没话说。阿哥在山外面读大学的时候,他那间厢房阿波就时不时给他打扫着,枕戈待旦的样子,就好像阿哥随时会回来似的。
扎勒特节②总要回来的吧?阿波说。矻扎扎节③总要回来的吧?
可阿哥没在扎勒特节回来,却在开春前回来了。那天,他坐着嗡嗡叫的电动车到村里,背着一个几乎有他一半长的硕大背包步行到屋前。阿波那会儿正在喂鸡,看到阿哥,他手一抖,苞谷飞散开去,鸡们欢叫着追逐晚餐。
回来了?
回来了。
在(待)多久?
不走了。
阿波的笑容在夕阳下凝固,公鸡母鸡和小鸡在他的脚边啄食。
给(可)是开玩笑?阿波问。
阿哥没在开玩笑,他是要回来种田。到家的那天晚上,阿哥一边使劲揉着波美的头发,一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脊背都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对她说:
“波美,总得有人传承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呀。”
说完,阿哥抓起一块热腾腾的烤豆腐,蘸了辣子蘸水,丢进嘴里,吧唧吧唧咀嚼,被烫得“嘶嘶哈哈”的。
那天晚上的阿波就和刚才一样,在一旁抽着水烟筒,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波美眨巴着眼睛,心里犯嘀咕:祖先留下来的东西?
波美偷偷溜进阿哥的房间时,他正把背包里的“纸卷”展开,铺在桌面上。柔亮的LED灯下,阿哥蹙眉思索,他的五官挺拔陡峭,皮肤黝黑,漾着微微的光泽。看到波美,他招了招手。
“波美,我要把家里撂荒的几块地种上。”阿哥说。
波美将头凑向桌面,她认出来,这是云课堂里介绍过的柔性屏电脑,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师说,山里人用的那种硬邦邦、沉甸甸的塑料板马上就要被淘汰啦!此刻,柔性屏上正跳动着花花绿绿的图表和数字,这些她看不懂,但她看到了“土壤肥力”“水质分析”“气候模型”这样的字眼,知道和种地有关。
纸上谈兵。波美想起在云课堂学到的成语。
“阿波说你种不了的。”她说。
阿哥也不恼,他笑眯眯地看着波美,“波美觉得呢?”
波美模棱两可地摇摇头,这可以代表她不知道,也可以代表她不认同。
“小鬼头。”阿哥又揉波美的头发,后者把头缩了回去,“给你看样东西。”
他拉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银色的盒子,放在桌上,“咔嗒”一声打开,用两指从盒子里拈出一颗黑纽扣似的小玩意儿,将它放在掌心上。
波美探头过去,“这是什么?”
“你猜。”
波美左看右看:虽然有金属色的光泽,那也不过是有金属光泽的“黑纽扣”。她突然想起来,昨天阿哥去看家里撂荒的地时,往田里撒了几把什么东西,应该就是这样的“黑纽扣”。村里的大人说,去城里上过学的人总归是有点儿不一样,既然不一样,波美就没细想。
看着阿哥,她又摇了摇头。
英俊的年轻人把“黑纽扣”递给波美,“这是最新型的农业多功能微型传感器。”
嗯……这小玩意儿比看起来要沉,放在手心,微微有些凉。
“农业……传感器?”
阿哥卷着嘴角,“别看它体型小,本领可不小哩。它能监测田里的温度、湿度,建立气候模型,还能分析土壤成分,监测庄稼的生长情况呢。”
波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手里的小玩意儿,然后捏一捏,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实在看不出它有多大的本领。阿哥给是欺负她岁数小,跟她开玩笑?她噘着嘴,把传感器还给了阿哥。
“波美不相信呢。”阿哥说,“现在就启动给你看——”
“过几天,就是艾玛突节①,过了节,就要开始春耕了。”波美打断道,“阿哥是要用这个种地?”
“可不要小瞧人哟,”年轻人嘿嘿笑道,无拘无束的笑容把他又变回了小孩子,“阿哥的宝贝可多着呢,波美马上就能见到了。”
“哦”。
波美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她有些困了。透过房间的窗,她瞥见了夜空中黄澄澄的月亮。
——这月亮照了千年万年呢。
女孩儿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一千多年前,哈尼族的祖先们也曾举头凝望同样一轮弯月吧?传说隋唐之际,哈尼族先民来到这云雾缭绕、森林密布的哀牢山,本想操种水稻的老手艺谋生,可山下适合耕作的低洼河谷早就被本地人占满。没办法,只能想办法在山上农稼。他们将山体整饬成一级一级的“阶梯”,犁山为田;又从山顶的林中引水,掘土成渠。这三千多级依山而筑、波光粼粼的农田养活了几十代哈尼人,因形似阶梯,故名“梯田”。哈尼元阳梯田规模庞大、景致奇美,多年以前便已蜚声国际——即使以现在的眼光看,它仍是一项工程奇迹。
这大概就是阿哥所说的,“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吧?
现在波美很怀疑阿哥能不能把它传承下来——然而这不妨碍她钦佩阿哥的努力。很早以前,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开始往山外走了,在出走的年轻人中便有他们两个的父母。若不是外面的世界渗透到大山里来,山里的年轻人大概不会觉得种地苦、农人穷,可既然知道了,他们就不会甘心于这样的命运。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走出去,却绝少有人回来。孩子成了他们和故乡的唯一纽带,可孩子们在长大后,也和父母一样,选择了离开。
慢慢地,只剩下老人们在梯田里耕作。岁月流逝,老人们渐渐力不从心,于是成片成片的农田——那被祖先们耕作千年的农田,退化成了山上的泥沼与荒坡。
所以这就相当于垦荒吧,波美想。这几天沿山路放学回来时,她总是看到阿哥在荒了的地里打捞浮萍,掏淤泥,驱赶在浊水里捕食泥鳅的鸭子。总有水牛一边甩着尾巴一边用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总有无人机在他周围嗡嗡地盘旋,从城市里带回来的高科技此刻似乎并不能帮到他什么。
“波美,回来了?”
看到她,阿哥会直起腰,抬一抬泡得发白的小腿,抹一把汗(往往适得其反,把自己抹成花猫),憨憨地对她笑。
波美却笑不出来。这些天,她总在琢磨阿波说的话:大学生,写写字弄弄电脑可以,这泥腿子的活是他干的?瞎球搞!
可阿哥不这么看。波美觉得,他甚至还有点儿乐在其中呢。春耕冲肥的时候,他这个大学生也没嫌臭,挽起裤腿和大家一起挖积肥塘口,随后大沟放水,农家肥冲入片片梯田,他说这是我们哈尼人滋养土地的智慧;之后浸种催芽,阿哥操起篾箩来笨拙得很,常把种子撒得到处都是,阿波抱着水烟筒在一旁幸灾乐祸,波美看不过去,动手帮忙,阿哥便笑盈盈地看她;插秧时,波美见到了阿哥别的“宝贝”:一台银色的、小狗大小的六足机器人,机器人的顶端是不停旋转的镜头(阿哥叫它“综合光学孔径”),躯干平直,身侧有透明囊袋,腿部尖端上翘的六只脚仿若旱地小船……阿哥的手指在柔性屏上滑动下达命令,六足机器人背着成捆的秧苗跳入水田,一株一株的秧苗被导入机器人造型奇特的机械臂,又由机械臂均匀整齐地插入稻田……机器人的动作僵硬却富有韵律,波美在一旁看得入迷,阿波却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评论:啧啧,秧分得太开,机器还是不如人哪。阿哥听到了,就只是笑。
一天的劳作下来,阿哥的脸上也有了农人的风尘。他喜欢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傍晚时分,红色的夕阳舔舐着低低的层云,在山的阶梯上投下流动的波光。空气有些凉。
“美啊。”阿哥双臂环绕膝盖,喃喃道,“山像水做的一样。”
“城市也美吗?”波美问。其实她已经在电影电视、视频图片里无数次见过城市了,和所有的山里孩子一样,她向往城市——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她知道那是一个若非置身其中、便不能真正了解的地方(大山又何尝不是这样?)。她好奇的是,一个去到城市又回来的人,到底如何看待城市?
“城市也很美。”阿哥说,“你知道吗,我们在大山上种田,城市人也在楼顶种树种田,他们用的精准栽培和传感器技术就是在农田里发展起来的。波美,我们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技术和城市都是人类的造物,所以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和我们的梯田一样,和我们的村庄一样。”
“所以美也是一样的。”波美下结论道。
阿哥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揉了一把波美的头发。
“对,一样的。”他轻声说。
可阿波说,村子早就不一样了。先是引电、修路,后来有了互联网、手机,再后来,山上到处架起了无人机导航基站和充电栖木,无人机时常成群结队地掠过天空,交换山里和外面的小件物资,它们像千变万化的椋鸟阵列,惊得麻雀鹰隼四散飞逃。村子早就慢慢和世界融为一体了,孩子们在和全世界聊天时遗忘了哈尼古语,老人们也在借助网络售卖农产品之余,迷上了游戏和短视频。
而在城市里浸润过的年轻人正在返乡。
——所以波美觉得阿波说的并不准确:村子里别人家的娃也在回来(譬如邻村的龙噶,他现在是带货主播),阿哥只是最先开始种地的那个。
他懂哪样种地?这会儿,阿波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麻利地滑动着,咋咋呼呼的音乐不时从手机喇叭里蹿出。种地是要听稻谷声音的,半晌,阿波又说。
稻谷发芽有声音,分蘖有声音,抽穗有声音,开花有声音,灌浆有声音;寒冷的时候有声音,缺水的时候有声音,缺肥的时候有声音,生虫的时候有声音,稗草长出来的时候有声音……稻谷的声音多而复杂,简直像一门语言。年轻的时候,我能听懂呢,阿波说,现在,耳朵背,别的声音又太大,听不见喽。波美知道“别的声音”指的是什么:那是无人机的鸣响,手机扬声器的聒噪,电动车的引擎,鸡鸣狗吠鸭叫,也许还有一刻都不停歇的、带给村庄光明温暖和信息的滋滋的电流声。
哼,听不到这些,又怎么种得好地?阿波下完结论,又眯着眼睛瞧手机屏幕了。
波美把阿波的话复述给阿哥,阿哥只是微微一笑,“阿波怎么知道我听不见呢?”
“你能听见?”
“现在不能告诉波美。”阿哥神秘兮兮地说。
波美双臂往胸前一插,撇嘴,“那就是听不见。”
阿哥笑而不语。
其实波美连阿波的话都不相信:稻谷又不是猫狗鸟兽,怎么会有声音呢?
这些男人啊,一天到晚故弄玄虚!
地哪有这么种的?
这是阿波在“视察”阿哥那几阶梯田后甩出来的话。即使在波美看来,阿哥的种法也颇为奇怪:水稻没有被浸在水中,它们生根的泥土勉强算得上湿润。阿哥似乎在很精细地调节水量,努力不让水层超出泥土。这样,除了不停在稻田上空蜂鸟般盘旋的几架小型无人机,波美还看见了之前被阿哥撒在地里的“农业传感器”——它们随机分布在绿色的稻苗之间,像匍匐在泥土中的大个儿甲虫,依然是一副呆板的样子。此刻,有两台六足机器人(阿哥称之为“农耕机器人”)在田间忙碌,它们身侧透明的囊袋里装满土灰色的磷肥。阿哥告诉波美,有的传感器是埋在地里的,通过对土壤成分进行动态分析,传感器阵列为这几片田建立了肥力模型:田地的有机质含量丰富(拜冲肥法所赐),氮、钾等元素的含量也达标,而磷元素则稍显不足。根据一系列复杂的算法,农耕机器人向土壤定向补充氮元素。说话间,只见一台机器人在几丛稻苗旁站定,银色的细管从它的身体中探出,插进泥土,呼呼的马达声随即响起。阿哥从裤兜里抽出柔性屏电脑,摊开,对着跳动的数字满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