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克的最后轶闻
作者: 任青
我第一次认真观看日出,是在水流城的博物馆旁。当时我是馆长的助手,已经在博物馆里干了十几个年头,中间曾大修过两次,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馆长认为我是最早一代机器人中成功的范例,给了我一些特权,让我每天半服务、半展览似的在大厅徘徊,偶尔为感兴趣的客人表演读写功夫。但我知道,多数年轻的参观客并不买账。终有一天,馆长把我叫到外面的堤坝上,我们并肩站在一起,长久地看着净化坝下奔腾不息的浊流。我觉得他要把我推下去了,我想象着自己沉入水底,然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可怜的机器脑袋无法再想象出更多的东西。馆长拉起我的手,抚摸着上面磨损的油漆,几道金属关节在黄昏的余光中闪闪发亮。那如果我先动手呢,我先把他推下去呢?这个想法只闪了一下,就在我大脑纵横交错的信息网中熄灭了。这很可怕,我不曾细思,只是单纯地认为可怕,我看到一盏红灯在脑袋里亮起。
“你已经学会了讲述自己的故事,”馆长说,“以后,你必须认真观察事物,用心去看,全都记录下来,表达出来。”
“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难以胜任,先生!”
“尝试、尝试!你要表现得比别人更高超、更出色,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你必须超过所有人。”他说,“就从现在开始,从观察眼前的日落开始,用心去看,记住它,以后你一定有机会讲述出来。”
我不能忤逆他的意图。“好的,先生。”我顺从地回答。馆长看起来非常高兴,但他忘了我没有心,怎么能用心去看呢?我可以用眼睛观察,我的眼睛没有人类那么聪慧闪亮,但在色彩的感知上要更加精确。于是我抬起头,望向不清不楚的天空。这是个不太一样的黄昏,没有炽红和麦穗般金色的黄昏,只有漩涡般的雾气慢慢打着转,风暴的影子在半空聚集,太阳陷在白色的群霾中,从云雾的掌缝里露出一丝微弱的光线。
几个月后,我被卖给了天狼星回收公司。业务员向馆长承诺,会给我一个教养幼儿的职位,但始终没有兑现,就像领养小狗的人许下的空头支票。我在公司仓库里静静待了几个月,灯光黯淡,墙壁灰蒙,屋子中央安装了一台超大号的屏蔽器,指示灯二十四小时闪亮,没有窗户可以打开,也没有互联网可以连接。我望着身边的同类,它们和我一样,全都被牢牢固定在基座上,没人把头抬起来,仿佛全体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但我知道他们醒着,它们不会睡觉,机器没有睡眠的需求,它们只是在模仿曾经的主人,模仿人类那失去意识、失去爱、失去存在的感觉、失去所有防备的漫长夜晚。它们睡眠,并且在睡眠中蠕动。直到后来,当一台机器开口的时候,其他人全被吓了一跳。
“谁有新鲜事可讲啊?”它突然说,“在这里蹲了许久,实在够无无无无……聊。”
这应该是台新型的机器,我认为它并非真的无聊,只在模仿主人的讲话方式。约莫在四分半钟的时间里,这句话没得到任何回应。满仓库的机器脑袋里都装满了实用技能和工作技术,但是会讲故事的寥寥无几。
“我可以讲一个。”我说。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机器搭腔,它们死寂得形同默许。
“好,那我开始了。”我说,“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我感觉脑子里有一盏红灯亮了起来。可我决定无视它,继续讲下去。
庞克电脑想要学习绘画已经很久了。可他的第一个绘画老师还未就任,便已陷入癫狂状态,于是他只好耐心等秘书为自己寻找新的老师。“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秘书说,蓝色小点在她口边滴滴作响,“一只脚踏在疯狂里边,一只脚落在理智之外。”庞克电脑喜欢她的秘书,她很是有一些小聪明,但她不懂得管理,也不懂得和人打交道。几天后,新老师来了,是个刚在公司上班两年的年轻人,双眉之间有几条细细的沟壑,仿佛锋利的水沟扎在脑子里。
“你会什么?”庞克电脑问。
“什么都可以,先生。”年轻人鼓起腮帮,用空气咕嘟咕嘟地漱口。
庞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定很紧张,电脑想。于是电脑决定不去细究,只是耸了耸由金属和致动性材料组成的庞大肩膀。
“让我们开始吧。”庞克说。
“好。”年轻人把空气吐出来。
这几天,老师找来了很多不同的人,或者说教具,让电脑试着用画笔去描绘。庞克不厌其烦地画开了,模特里有圆胖的儿童,有健美操演员,有残疾人,有两性人,有捡垃圾的老者,有冷冰冰开始变硬的尸体,有腰像软管一样细的舞蹈演员,还有半数器官换成机械的破产大亨。庞克把他们统统描画得纤毫毕现、一毛不差。这些模特都是花大价钱雇来的,其中一人甚至是个在逃的通缉犯,他领完奖金之后,直接从三楼绘画厅跳下一楼大堂,打了个漂亮的前滚翻,从前门消失不见了。
“这些都是垃圾。”年轻的老师说。
“他们是人。”庞克说。
“不,我说你的画。你画的都是垃圾。”
“我画得可分毫不差,”庞克电脑说,“连衣服上的每个褶皱都和本人一模一样。”
“不行,这可不是画画。”老师说,“艺术不是拍照更不是复刻打印,而是拿过那些原生的食材,加上想象做出一碟新菜来。要掺杂一点儿幻想,懂吗,幻想。”
“我不吃菜。”庞克说,“也不能理解。”
“总之……要掺杂一点儿幻想。”老师无奈地耸耸肩膀。
几周后,年轻人惊奇地发现,庞克电脑作画有了很大的进步。于是他亲自为电脑请来了一位专业的模特。庞克心花怒放,一把抓起他那昂贵的画笔,专心致志地描绘起眼前的女子来。
“你画得很棒,”年轻人说,“她还没脱衣服,你就画出了裸体,这是伟大的一步!你知道对你来说,走出这步有多么重要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庞克电脑说,“窍门是,你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哦?”年轻人饶有兴趣地问,“你在想着这个?”
“不,我在想——你肯定在想着这个。我充分地揣测了你的意图。”
“不!”年轻的老师连连摇手,“她是我的同事。我对这位女士绝对没动过歪脑筋!”
“好吧,”庞克说,他转过臃肿的身体,费力地冲秘书打了一个响指。秘书嘀嘀叫着,飞似的跑开,取过一张蒙着蓝布的画板。
“这是昨天的作业。”庞克说,他掀开蓝布。
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呈现在画布上。尸体头部后仰,脖子被豁开,躯体从中间一切为二,活像个长着人头的双足章鱼。破裂的内脏混杂着肮脏颜料,随意泼洒在画布上。
“这是……”
“新人类解剖图。”庞克说,“我在想,画画终究是种平面的艺术,在这充满局限性的平面上,能不能有另一个角度,可以看到他被切开的头颅呢?下一步,我会这样探索。”
“……你想解剖她吗?”老师问。
“不,是你。”庞克说,“我想知道你说的‘幻想’,在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形态。”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去,不看庞克又老气又臃肿的躯干,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过了几秒钟,他把头转回来。
“你画得很好,”他说,“这就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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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说完了。仓库又陷入沉寂,屏蔽器的蓝光持续闪烁着,眼球的余光在屏幕表面滑得越来越远,就像旧日时光跳动。
“机器雇一个人来作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个声音问。
“是很久以后的事。”我说。
“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故事。”我说,“故事就是这样,在世界某一时刻、某一地点的某一角落,它一定会发生。”
几个月后,我被送到修理厂,人们为我更换了面板,重新上漆,卖给了第二户人家。家主是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带着儿子独自生活。当他酗酒的时候,总是把过世老婆的衣服高高地抛起来,让那些纺织品满天飞舞。他边挥洒,口中边高唱着舌头打结的歌曲。此时我会跟在他身后清扫。有一次,我离他太近,他后退一步撞到我,于是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结果他脚趾受了伤,而我却岿然不动。女人的胸罩飘下来,落在我脸上,他一把将它夺了回去,内衣带子勾住我的一个关节,啪的一声崩断。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高举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这也是馆长教给我的。但家主却没有爆发。他揉着自己的脚,瞪着双牛一样红的眼睛,因疼痛而流出泪来。我确信他是由于疼痛流泪的,因为其他事肯定不会让男子汉有泪轻弹。仓库里有台旧机器曾说,人们买退休机器人,是幻想这些机器像罗宾·威廉斯一样耷拉着双眼,轻轻发动感觉模块,用甜言蜜语给他们安慰。我不认识罗宾·威廉斯和他的感觉模块,但我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伤势。我急忙找来药水和创口胶,可家主却一直在屋里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黑色蕾丝胸罩,低头一言不发。我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站着睡着了,于是又去寻找毯子。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家主的儿子今年读二年级,是个安静的孩子。“他不会说话,”钟点工对我说,“我从没听过他讲话。”但我用机器的双眼瞧得见,他确实在说话,他的嘴唇会轻微翕动,像奶猫一样喃喃低语。我把耳朵的敏感度调低,不去听他自言自语的内容,让它成为一个失去母亲的七岁男孩的秘密。我们有时会一起沉默地在玩具房内玩耍。我的身体材质僵硬,有些关节无法弯曲。拿起他那些无比复杂的玩具时,常把一些细小的零件洒落在地。“你可真笨!”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有些最新的机器人,采用的可全是柔性材料!”
“韧性塑料。”我说。
他咧嘴耸耸肩,放弃了向我科普最新知识,也不再对我说话了。几天后,我从电视里看到新闻——水流城博物馆长去世,他在一个雨夜跳下了阻挡浊流的大堤。这消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看了看,四下无人,于是把节目暂停,长久地盯着那老人形象的定格投影。可是,我流不出泪来,也不曾挤出一句有用的感想,甚至不能选在一个适合的场所哀悼他。那天下午,我尽力写了几句拙劣的寄语,但上传时总无法过审,一盏红灯持续在脑袋里闪烁。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没法比别人更高超、出色,我终究不会成为拥有感觉模块的罗宾·威廉斯。
第二次听见男孩讲话,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换季的日子到了,人们纷纷把秋冬的厚衣翻找出来,街道每个角落的全息影像都在宣扬世界崩溃和经济寒冬,闹得人心惶惶。午睡过后,家主正慵懒地卧在大床上,一手搂着绿色的厚被子,不断往鼻尖凑,一手捏着根快要烧尽的香烟头。金属乐开得震天响。男孩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小心地绕过我的身躯,停到父亲的房间门口。“疯狂之中死亡的死亡,犹如末日晕黄的月亮,”撕裂的嗓音唱道。男孩站在那里,全身发抖。
“不要抱着它!松开!”孩子使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扭曲成一道沙哑的闪电,“那是妈妈的被子!”
家主愣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怀中搂着的厚被褥。
“没、没关系,”这位男人低声说,“味道已经散尽了。”
当天夜里,家主睡得很早,他在床上死死搂着我,让我非常不适。我想,这应该是人们常说的“不舒服”的感觉。他抱着我哭了一会儿,在枕巾上不停蹭着鼻涕。屋里一阵怪味,我觉得他喷了老婆之前的香水。
“唱个歌吧,你这废物。”他说,“整天只有我在唱,你也唱一首。”
我想了想。“我唱不了歌,”我说,“但可以讲个故事。”
他冲墙壁深深地骂了一句。“好吧!好吧……快点儿。”
老头子在老婆死后搬进了养老院。从进院的第一天起,他便没什么精神。他花费着巨额的单间费用,只是为了找个好地方等死。家中太寂寞了,每天只有他自己,身子一直都冷冰冰的,连阳光都好似结了冰——他是多么渴望着一丝儿生气。但到了养老院里,他却躲着其他的人,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们。一个个皮肉松弛的老头或老太太,围在一起鬼混,互相取笑,互相调戏,假装自己还年轻,围着花池缓慢跳舞,简直恬不知耻。有人曾找他搭过讪,他每次都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