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故障
作者: 光乙我十分想念老袁,怀念他的碎碎细语,期待他的无所不能,渴望他的亲力亲为。
老袁是在1月末离开的绵星。临离别之际,他叮嘱说:“要当心墨菲效应①,必须要定期检修中转站和重力波天线。”当时,我一个词语都没有听进去,巴不得他快点儿滚,也不要再回来了。我还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到这般失控的地步,只是想着老袁要是不在了,日子就会轻松许多。罗伯特也抱着类似的想法。罗伯特驻守在绵星近地轨道的太空站中。老袁一走,再也没有人能管住他的酒瘾了。一想到之后的惬意日子,我和罗伯特都对他的休假表示热切的欢迎。
可不曾想,老袁就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卡珊卓女神,总能一语成谶。又按照中国老话说,这一张嘴像是开了光。袁走后不久,2月13日,一场恒星耀斑大爆发,电磁风暴席卷而来,扫过整个绵星,洗礼太空站和地面中转站。
风暴很快消寂,翌日,我的噩梦开始了。
出现问题
凌晨3点半,雪峰上的中转站发来警报。蜂鸣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本不想管,捂紧了耳朵闭住了眼。居住舱外风雪大作,温度计上的示数几近溢出。舱外的温度创下了新低,居住舱的恒温系统勉强运作。我不得不拉紧了保温睡袋,全身蜷曲有如罐头里的沙丁鱼。可是警报声不怕严寒,也不惧深夜,像是嗑足了能量饮料,不光响个不停,声幅还越来越大。我和警报声对峙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忍受不住,破口大骂,卷着保温睡袋,踉踉跄跄地坐在操作终端前。
我本想直接关闭警报器,就像是以前一直做的那样。先前,雪峰上的中转站也曾发生过故障,不过都是小毛病,中转站的自动化系统自己能处理。然而这一次却有些奇怪,不光警报器关不掉,连警告信息都陌生无比。我手忙脚乱,打开《维修手册》,在几十个TB的代码解释中比对。后来我看懂了,这次的问题,系统自己修不了:大大小小的问题五十多个,最严重的当数超导输电轨道和变压器,结构性破坏,无法工作。
无奈之下,我决定实地上峰。临离开居住舱,我脑子一抽,忽然想尝尝老袁一直吃的中式花卷和豆浆。我在加餐机上调用了老袁的菜谱。不多久,我的早餐出现了。一张工程塑料的方形托盘上,盛着一团凝胶状的玩意儿。气得我猛拍加餐机的外壳——这就是罗伯特处理故障的方法。那个俄罗斯人在面对不听话的设备时,常常这么做,既能泄愤又有奇效。
可能是我的力道不够足,又或是气势不够硬,那机器竟毫发无损,我的拳锋却痛得通红。标准的电子女声,它用柔声细语悠然地挑衅,“您的早餐已完成,请尽情享用。”老袁常说,机器设备欺软怕硬,他还在时,这台机器绝不敢这么做。
我苦笑着摇摇头,咀嚼着这团固液糅杂的混合物,口中弥漫着机油、黄油和青葱混合的恶心味道。我来到居住舱的隔离间,换上封闭服,外面又套上工程外骨骼。我的手指在手腕上的光屏轻点,又授权调用了一台维修机器人。准备工作完毕后,我便开始攀登山峰。
我很少上山(好吧,几乎没有),不得不依靠太空站的GPS导航。那导航用标红箭头指引着我,七弯八拐地在山谷与山峰之间上上下下。跋涉途中,风吹得更紧了,雪也漫天,能见度低得可怕。封闭服的恒温系统超载运作,我还是冻得咯咯磨牙。我攀爬了将近三小时,狂风暴雪总算停下了,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定神一看,怒火又起,险些想要把导航装置砸个粉碎。
这玩意儿把我导航到了另一个山头。
眼下,我距离中转站只有五百米不到的距离,中间却隔着一道将近两千米落差的深涧。在两者之间仅有一隅五平方米不到的孤峰,一片厚积的白雪仿佛无声嘲笑着我。
这也意味着,我还得下山再上山。
我并没有急着离开。不知道是不是GPS歪打正着,站在这个山头,我能清楚地看到远近的一切。就像是老袁说的,“一览众山小”。眼前,中转站如山城①般耸立在峰头,一道笔直的超导输电轨道似长廊,连接起主站与变压塔。超导输电轨道的中央几近崩塌,外立框架和内部导轨扭成一团。变压器更是惨不忍睹,原本笔挺的塔架断裂、弯折,揉成了藤蔓形状。仿佛有一个巨人跌倒在长廊与高塔之前,双手下意识地一横一竖,紧紧攥着长廊与高塔。
远处,晨曦堪堪爬上连绵的山峰,赤霞却只能照亮天空的半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四分之一。浅蓝色的天空大半沦陷在深灰色的梯形色块里。那色块的表面还投射着圈框点线图。这幅图是系统诊断图,大小在二十平方千米左右,原本为了方便太空站里的维修员观测,应该在顶面出现,不知怎么的,出现在了侧面。不过,相比较重力波天线此刻的位置,诊断图的错位反而不奇怪了。
梯形色块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四面体——这就是重力波天线,本该在近地轨道好好待着,现在却来到了对流层。这也是它第一次从近地轨道下来。它在那个位置上,似乎预示着一种不祥。
总之,一切都很糟心。
诊断问题
直线距离521米,我却要用将近十五千米的路程来弥补。从这一个山头爬到那一个山脊,我发誓,等老袁回来,我绝对不会再上山——至少三年内不会了。
我不明白老袁为什么那么爱爬山。绵星通信桥接站,我们这个三人维护小组,罗伯特大大咧咧,且慵懒愚钝;我唯唯诺诺,也得过且过;只有老袁这家伙,认真起来堪比机器人。当故障发生时,他绝对会亲手把故障设备拆解,将其中的零件一个接着一个地按次序排查。我常常善意地劝他,“老袁,你可真是我们的大工匠。可是,我们拿着这么点儿项目工资,不必认真到这个份上。再说了,还有自我维护系统,设备自己就能维修自己,我们不过三个被流放的倒霉蛋,做这么细致又有什么意义?”
你猜这家伙怎么回应的?他说:“倒霉?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感到荣幸吗?这可是星座灯塔!这套系统要是不能正常运作,六个恒星系居住地,跨星系通信可就断了!”
我无奈地耸耸肩,“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工作的?拿着卑微的薪水,怀着崇高的梦吗?一份工作而已,何必这么认真?”
他来了一句我至今也参详不透的话,“荒川,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又说,“我也挺奇怪的,你们日本人不是一向以工匠精神著称,怎么过了五百来年,反而没了追求了?”
我现在倒是认真地想念起这家伙了。如果不是因为休假期,现在上山受苦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我。
我硬着头皮进入三号中转站,合成涂料在日积月累的风吹雪打之下数字斑驳,残缺的部分形似外星文字。近看中转站,给我一种更加寒冷的感觉。中转站第一二层采用半开放式结构,雪顶上的狂风穿梭在合金钢制的框架、管线和支撑横梁之间,被挤压形成烟囱效应,更加凛冽地席卷狂掠。这一结构,设计和实施建造的正是老袁。他当时觉得,这个结构可以将风的动能转化为储备电源。为此,工作层平台上还立着大大小小的微型扇片。
老袁颇有先见之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恒星风暴把一切吹得乱七八糟,站里站外都是如此。风暴里的电磁涡流就像是电磁脉冲震荡,把带电的设备都弄乱了。这其中也包括中转站的主电源系统。超导输电线断了,变压器损坏了,连带着山体里的反物质转子也宕机了。要不是备用风电撑着,中转站早就漆黑一片。不过这么一点儿电源也是勉力支撑,内部电梯不能用了,我不得不沿着安全台阶爬向主控室。拾级而上之间,我对安全又有新的理解。为什么安全台阶这么安全?因为它就是纯粹的机械结构,除了荧光指示牌,就没有别的电气设备了。
继而是主控室的大门,身份感应门供电不足——也可能是坏了,半开半闭,露出一条手臂粗细的缝。我下意识地试图用手扒开,动力工装的引擎和它打了个五五开。我忽然发现,我还有一个更健硕的助手。于是我打了一个响指。“破门!”我对身后的工程机说。它二话没说,冲将上去,一拳把门轰开了。
简单,直接,粗暴——像是罗伯特的作风。
主控室中央,又是一个面板横在我的眼前。系统主控面板,一个斜面加一个平板。斜面上是系统运行图,全息投影实时呈现中转站各个模块的运作;平面左右一分为二。左边的是手动操作区,由按钮、推拉杆、旋转阀和录入键组成。右边是半自动化操作区域,只有一副可以移动图标和连线的全息光屏。老袁在时,最喜欢在手动操作区进行人工微调。而我呢?连半自动化操作界面都不想碰!原因很简单:居住舱里那个操控面板(就是那个警报器响个不停的面板),它是全自动的,我只需要按下一个按钮,也就是声音输入键,口述协调指令就行。既然能在山下舒舒服服地远程控制,又何必要上山?
老袁是一个认真的疯子。哪怕恒星风暴没有破坏山上下的短波通信,他也会爬上来,比对着运作图,一个符号一个图标地手动检查。想到符号和图标,我又看向主控室之外。重力波天线表面的诊断图又变化了。甘特图、流程图、鱼骨图、权重表,各种各样的工程图形,像是画廊里的后现代主义线彩画,交相呈现在光滑的表面上。
当然,这又是老袁的设计。他坚持要在重力波天线上安装一个“自我诊断可视系统”,还非得要让图例显示在表面,说得好像有人能飞到外太空亲眼见证似的。在我看来,这完全没必要,还浪费能源。系统的自我诊断,烦琐、晦涩又深奥,堪比中国神话里的洛书河图①。就算它要有,通过远程通信发到操控面板上不就好了?
不过现在,我要靠着它修复系统。我在内心列出一个维修优先序列:先要修复短波通信系统,它关乎着项目组的内部通信。没有它,我不光不能远程操控,更不能联系罗伯特。这懒惰又酗酒的罗伯特,现在肯定憋着乐地在太空站里纵情畅饮吧!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居住舱已经变成了酒窖。想要让他从太空站里爬出来,搭乘地效飞行器来到地面,无异于让萨摩藩和长州藩的地主老爷们握手言和②。
我想得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作为恒星风暴下无数“受害者”之一,主控面板的损坏程度不比外面的超导管道和变压器好多少:原本泾渭分明的模块分区,分门别类的功能监控,脉络清晰的管线监测,逻辑严谨的操作代码——全他妈的乱了。方块、直线与标记,像是交通枢纽发生大堵车,现场又发生了集体群殴,驾驶员、车辆与道路,谁也分不清谁。我又想起老袁以前说的《西游记》,孙悟空跑进了主程序的天宫里,举着重力波天线大小的金箍棒,把宫门、宫殿、花园与廊桥等都砸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个下午,我就在重复干着这样的活:复查一个功能模块,为其重新撰写自动控制程序和通信协议,然后拉起连线,让它和另一个功能模块联动;维护期间,我越来越焦虑,乃至出现了幻觉幻听。
老袁幽灵般地漂浮在我身后,不住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干得不错,这才是维修工程师的样子嘛!成就感会升华你的人生。”我麻木如冰,沉默似雪,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敲打着套着机械外壳的僵硬手指,一时间忘记了自我的存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流状态”吧。
一直到深夜时,主控界面终于被我厘清,功能模块如城市的夜灯接连闪耀,连线似道路星罗棋布,我兴奋地站起身来,高呼一声,俄而又自顾自地手舞足蹈。
然而,成就感似流星,只是飘然一闪,便消失在了无力感笼罩的雪夜中。我解决了程序问题,也修好了短波通信,这才刚刚开始。还有硬件设施的问题横亘在前路上。此刻,我看向观测窗之外,那一段扭曲的导轨和不成样子的变压塔让我头大。
修复问题
老袁,他是不是一个披着人类皮囊的人工智能?
离开了居住站的暖气和来自远星的娱乐综艺节目,我竟难以入眠。动力工装的纳米纤维骨架,硌着我的双手,我几番变换睡姿,却苦于如何摆放这多余双手。工装服的背后有一个能源指示灯,形似开关机键。流淌出的绿光倒映在钨钛合金的地面上,又流向我身下肮脏干硬的睡袋。工装服中有恒温器,我既不能关闭也不能脱下它。否则在翌日,躺在地面上的就是一具僵硬的尸体。还有一条啜吸的呼吸口,经由背后连向我的口中。各式各样的失眠因素交叠在一起,我难以入睡。
失眠之间,我的脑中突然蹦出这个猜想,然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不像,绝对不像!老袁的言行凿凿地表明,他不但不是一个A.I.,更是坚定的“反自动化”拥趸。他的名言名句很多,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能手动的绝对不要自动!自动化解决小麻烦,带来了大隐患。从前,是工程师掌控自动化,现在倒是自动化来掌控工程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