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与箱子

作者: 【美】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 译/彦柯

编辑导语:

这是风趣的老爷子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第三次登上我们的“世界科幻”栏目了。没办法,谁让老爷爷是位笔耕不辍的高产作家呢,他的作品也经常在“星云奖”“雨果奖”“世界奇幻奖”等知名奖项的提名角逐中。题材不出奇,但角度刁钻有趣,可以说是他的创作特色。这次他给大家带来的这篇作品,可以说科幻得很隐晦,需要你细品哟~

这男孩和与他同龄的其他男孩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有一样不同,由于他,这世上目前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了,同样也没有其他年纪的男孩。大消除让他成了数十亿人的唯一子集。现在,他是“男孩”这一类型的理想模型。他不仅仅是一个男孩,而是唯一的“男孩”。

男孩与箱子0

作为族群中最后一个留存在这世上的人,他的肌肤柔软且毛茸茸的,脸上长着扁扁的小鼻子,两颊布满雀斑,淡褐色的双眼和总是气鼓鼓撅起的小嘴很是相衬。由于他让一切都消失了,男孩没有经过任何方式的梳洗,所以他闻上去臭烘烘的,手掌和脸上也全是弄不掉的污渍。他那头曾经的短发已经揉进了许多沙子,现在乱得像是老鼠窝一样……不过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也已经让老鼠消失了,当然就不再需要什么老鼠窝了。

男孩不仅把所有的人都装进了自己的盒子当中,还把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树、所有的楼房和这世界表面上所有的细节都装了进去。这些细节即使在它们最难以令人忍受的时刻,也是使这世界显得有趣的组成部分。如果这男孩需要水的话,他早就该渴死了;要是这男孩需要食物的话,他早就该饿死了;要是温度稍有些不适的话,这男孩早就被冻僵或感到闷热难耐了。但他也早把这些顾虑抛诸脑后。他自给自足,无懈可击,不朽且自由。

他四处闲逛,无所事事,那时间超出我们能够测量的范围。当他厌倦了盯着单调、完整且平坦的地平线发呆之后,他停下闲逛的脚步,准备拿出些玩具来玩耍。

首先,他从盒子里拉出了他最喜欢的矮墩墩的岩石——也是现在唯一的一块“岩石”——放到地上,然后坐在上面。那块岩石坐起来非常舒服,他试过许多块岩石,只有这块坐起来最舒服。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岩石上,发现它还跟之前自己为了满足小怪癖而搞测试的时候一样完美。因此,像其他男孩对待自己熟悉且重要的物品一样,他把盒子也看得相当重要。

这盒子平平无奇,并不是什么能够发出预言光芒,被噼啪作响的炫目能量所环绕的宇宙宝库。它只是一个珠宝盒,内衬垫着柔软的蓝色天鹅绒,表面上装饰着一家著名零售公司的商标。这家公司如今像盒子里曾保存过的戒指和售卖这首饰盒的商铺一样,也稳妥地待在盒子里。在那个现在已经被保存起来的世界里,盒子中的礼物已经被拿走,戴在了一位女士的手指上,而盒子则被当时还在蹒跚学步的男孩兴高采烈地捡走了。他喜欢塞在盒子里的天鹅绒柔软的触感,还有用手指在织物上划过时产生的光影变化。他还十分孩子气地沉溺于盒子盖关上时产生的“砰砰”声,他想象那是和某种饥肠辘辘的怪兽在猛地合上嘴巴。有时,即使是到了现在,他仍然会打开盒子,对里面传出的数十亿人惊恐的叫声充耳不闻,然后关上盒子,好再次听到那个“砰”的声音……但他现在并不想玩这个,这不是他现在想要玩的游戏。

把手伸进这个比他手掌小太多的空间,男孩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度,更不用说把整条胳膊一直到肩膀那儿都伸进去有什么难度了。当然,把一个比开口大太多的成年男人拽出来,或是这男人可能会太重让他拉不动,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问题,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就是能办到。

男孩挑选的那名成年男人惊慌失措地被拽出来,像是硬币被抛在烤得坚硬的地面上一样(这可是现在这宇宙中唯一的风景了)打起滚来。他双手抱膝缩成团状,哭了起来,像是因为隔绝了太长时间之后无法忍受空气的重量一般呕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男孩,畏畏缩缩的,他只有如此才显得合适,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具有无限力量却冷酷无情的存在。

“你要是想的话,可以站起来。”男孩说。

听到指令后,男人仍然蜷缩着没有立马起身,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终于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朝男孩靠近哪怕一点点。他长着高额头、鹰钩鼻和尖下巴,驼着背,脸色惨白。他身上蓝色的衬衣领尖钉有纽扣,已经从卡其布裤子里跑了出来。即使站着,他也没有看向男孩,而是盯着自己棕色流苏乐福鞋中间的某个点。

男孩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想拒绝回答,但过了一小会儿却开口说道:“莱尔·丹顿。”

“我没有问你姓什么。我才不用知道你姓什么呢!姓氏蠢透了。”

“对不起。”

“道歉没用。”男孩说,“你已经把我的时间给浪费了。我想我得让姓氏消失,这样你就没法再用它浪费我的时间了。那你现在叫什么?”

“莱尔……”男人开口说道,音调刚刚开始升高像是要跟一句什么来结尾一样,但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莱尔。”

“莱尔。”男孩重复了一遍,像是用舌头掂量这词儿的重量一样。“不,这名字细细一想,感觉也蠢透了。”

“你说什么?”

“这名字听起来跟‘骗子’很像。”①

“并不是的。”男人刚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纠正的是谁,哆嗦了起来,“是莱尔,莱尔……里头还有个L呢。”

“真是个蠢名字,莱尔。你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个曾经叫莱尔的男人张开嘴,然后又合上了,不知如何作答,“我……我觉得我没有名字。”

“要是我们聊天的话,你得有个名字。我想我要叫你‘蠢脸’。你是做什么的,蠢脸?”

“我……我是一名律师。”蠢脸回答道。他频频眨眼,然后,非常快地说道:“那,那里面很黑。我能听到我的老婆和我的孩子在尖叫。我找不到他们,但我能听到他们在尖叫。你……你把所有人都装进去了,是不是?你不是上帝,你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把全世界都……”

男孩嘘了他一声,“我会把你放回去的,蠢脸。”

于是,蠢脸消失了,回到了盒子里。

男孩在盒子里又翻找了一通,然后拽出一个女人。她年近花甲,看起来像是那种,或者更准确一点儿说,像是曾经世上存在的那种,到了一定年纪后放弃追求青春貌美而安于现状的女性。男孩并不知道形容这种状态的那个词儿叫作“发福”,但是通过一大群慈爱的阿姨,他也早已发现了这一规律。这个女人穿着一条灰色及膝长裙,上身是一件白色丝绸衬衫,领口上还有个可笑的蝴蝶结,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夹克。她的口红太过鲜艳,显得脸色惨白。她没有像蠢脸那样一下子就瘫软在地,而是晃晃悠悠的,对突然回到有声音和光线的空间中感到头晕目眩。

“告诉我,你有多爱我。”男孩说。

女人眨了眨眼,眼中满是不解,“你说什么?”

“我等会儿再救你出来。”男孩说道。

女人又回到了盒子中。

男孩坐下,一只胳膊架在膝盖上,指节撑着下巴,一边凝视着盒子,一边把它放在另一只手心里翻来覆去。他抽了抽鼻子,然后把手又伸进了盒子里。这次,他拽出来一个身着橘色连体狱服的高大男人。这男人剃着光头,留着八字胡,脖子上还有个卐字文身,袖管里胳膊上的肌肉肿得跟大石块一样。他还文了一个文身,是一个蛇头,吐着信子,曾经可能是其他颜色,但现在已经褪成暗紫色,从他右边的袖子里显露出来,一直延伸到他手臂上。他不像蠢脸那样缩成一团,而是向后仰面跌倒在地,屁股挪腾着,尽可能地远离男孩。在恐惧消失之前,他停了下来,眼珠子在眼眶中乱转。

男孩问他:“你叫什么?”

“弗……弗利。”

“别磕巴。”

“弗利。”

“你尿裤子了,弗利。”

高大男人意识到这糟糕的事儿之后,双眼又睁大了一点儿。

“没关系的,”男孩说,“挺好笑的。你是坏人吗?”

“你他妈的在鬼扯什么?”

“这问题很简单啊,你也不用对我撒谎。我需要一个坏人干点儿事儿。你是坏人吗?”

弗利放松了一点点,表情变得狡猾,仿佛弄懂了些什么。“这能让我一直待在盒子外面吗?”

“没错。”

“那好,我是坏人。”

“那你有多坏呢?说详细点儿。”

“我以前杀过几个傻X。有一个,我用钢管先捅了他的屁眼,然后捅了他的脸。还有一个用拳头直接干掉了。第三个被我揍得在床上躺了十年,脖子以下都动不了,拉屎只能靠根管子。但他没成植物人,清醒得很,每天都能想起来我对他干了什么。我可不是那种为了找乐子才干这些事儿的变态杀人狂,如果接了活儿,我肯定能做得干净。有些人就是这样。你需要有人来干脏事儿,就得找那种知道闭嘴,知道谁是老大的。我全心全意追随你,我会让你骄傲的。”

男孩用几秒钟消化了下这一大段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随意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点,说道:“好吧,弗利。往那边走,直到我变成一个点为止。然后坐下,一直看着我。等我挥手的时候,就跑回来,杀了我身边的男人。”

高大男人点了点头。要是你被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所困住,最好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站了起来走向远处,抖了抖腿好把裤子尽量甩干。

男孩等待着,看着弗利走到合适的距离然后坐到冰冷荒芜的地面上。显然,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得等到被召唤才能动弹,他可能得坐上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年,如果时间这种东西还存在的话。凡事都是公平的,在盒子里的状态也不会比这儿好多少。这里只是更亮些,更平静些,更宽敞些。男孩意识到,这就是他要费心提供的所有的行事动机了。

接下来,他把蠢脸从盒子里拽了出来。

蠢脸尖叫了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如泉水一般从脸上滚下来。“求你了,请别再把我放回去了。我保证,我不会问问题了。请让我待在外面吧,求求你了。”

“你之前说得对。”男孩说,“我只是个小孩子。我不觉得我是变态或者畸形人,或者电影里那种怪物。我甚至都不怎么聪明。至少,我在学校里成绩就不怎么好。我只是有天坐在那里,想心事,然后我突然想明白怎样去做一件从来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我只是恰好成了第一个想到这个点子的人。不过说真的,这其实非常简单。就算是你也能做到。现在,你要是想的话,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蠢脸的大脑飞速运转,差点儿要问出口,但又接着尝试了三四次,终于字斟句酌地说:“但——但即使你能够……你为什么要……?”

男孩挖了挖鼻子,说:“我不喜欢我爸爸。”

“什么?”

“别误会。他没有打过我之类的。他也不是恶霸、醉鬼或者变态。他只是……那个……跟你差不多。早上上班,晚上下班。这点儿挺好的,他会试着当个好爸爸,试着让我们吃饱喝足,还会尽量陪伴我们,但有时候你没法儿看着他,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厌倦了那些尝试。他会死盯着我、妈妈、我的两个姐姐和我的狗,好像希望我们并不存在一样。因为如果那样的话,生活对他来说会轻松得多。当我发现怎样才能做到我能做的事儿时,我立马就先让他把我们都给忘了,然后把他放进了盒子里。接着我对姐姐们和妈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也不怎么喜欢她们。这很简单的。”

蠢脸扑倒在地,摇着头,对着泥土絮絮叨叨。这些泥土坚实地在他身下,通情达理和富有同情心的程度跟他面前的男孩比起来一点儿也不少。他的双肩颤抖着,和身穿橘色连体狱服的高大男人一样,也尿湿了裤子。他喃喃地说道:“哦,天哪,哦,天哪……”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你是好人吗?”

“什么?”

“要是我问问题的时候,你一直回答‘什么’,我可一会儿就要烦了。要是你让我烦了,就没必要不把你放回盒子里了。所以,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说‘什么’。事实上,我打算让你现在就忘了这个词儿,免得你不小心又说出来。”男孩翻转了一会儿盒子,“好了,你再也不能说那个词儿了。这没什么不好的,那就只是个词儿而已。但要是你总浪费我的时间,我就让你把‘和’啦、‘这个’啦、还有‘是’啦这些词儿也都忘了,那样的话,你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所以,你最好好好地回答我。你是好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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