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海

作者: 白乐寒

哥哥消失了,整个天空城都找不到他的痕迹。我从床上弹起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聚合球飘过来,信息流冲刷着我的眼睛,逼我清醒。身边的男人睁开眼,刚想说什么,看到我的脸色,翻个身就传送走了。我忘了他的名字。

我挥挥手,停掉自动生成的音乐,下了床,踩过一地糖纸。我对昨晚的印象还不如对这些感官糖来得深,它们是我在实验室的最新力作,主打美妙的痛感。可是缺了点儿什么,总是缺了点儿什么,连我自己都知道,它们根本比不上真正的感觉。我还想待会儿问问哥哥,虽然他一向不喜欢我的研究。可就在刚才,系统竟然问我,“您的哥哥是谁?”

我伸出手,开始搜索。颈环闪烁,空中出现一个放大镜图标,我念出哥哥的名字,“于蔚蓝。”透明的颈环中数据奔涌,半透明的放大镜转了一会儿,给我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换成他的昵称“Azure”,和更早的“Ray”,还是查无此人。找不到相关信息,打开隐藏的搜索结果,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那查他的乐队,“极昼乐队”,还有他的作品——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翻腾自己的记录,找不到和这个人的任何往来,绞尽脑汁想起他的ID号码,依然查无此人。哥哥从天空城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垂下手。绚烂的云影穿过落地窗,投在我脸上。空荡的房间外头,是一座永远是白天的城市。在这个高度,一座大厦占去了大部分视野,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琥珀。不远处是一幢细长的高楼,像一簇白水晶。第八大道人潮汹涌,仿佛一条像素的河流。话题冉冉上升,占满了天空,又在过气时迅速跌落。天空永远湛蓝,飘浮着盛大的云朵。这里是天空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一座虚拟之城。这个完美的城市,今天出了一个差错。人不会凭空消失:要是破产了,名字会被划上删除线,人用新账号重新来过;要是死了,名字会变成灰色。一阵心慌涌起——好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了。我不相信。一定是哥哥在玩什么把戏。

我冲到墙边,墙面变成镜面。我在镜中选择造型,换掉丝绸睡裙,换上我最喜欢的搭配:马尾辫、运动连衣裙、球鞋。

“去我哥的公寓。”我说。

“链接已失效。”字迹在空中出现,又雨痕般褪去。

当然了,我笑话自己。我也不记得公寓的坐标,但是至少——我转头看向窗外,看着蓝天下错综复杂的都市,说:“送我去星形广场。”——我知道怎么走。

我来上大学的时候,是哥哥带我参观的天空城。那时他还叫Ray,眼里还总是带着光彩。那天他穿了件大夹克,看上去特别帅气,而我穿着默认的灰色连身衣,看上去傻透了。我俩就像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傻乎乎地从星形广场出发。大厦拔地而起,光彩夺目,十二条聚光灯大道朝四面八方铺开,上面走着形形色色的怪人,有些甚至不是人。人们手拉着手,喜气洋洋,空气中流淌着音乐,每走一步就叮咚作响。晴朗的天空中,多彩的话题迎风招展,无数离岛悬浮在天际,仿佛壮丽的行星环。我仰着脸,忍不住蹦了起来,哥哥按捺不住笑意,说:“看吧!这就是我小时候梦想的乐园!”

丰饶海0

七年过去了,天空城变了很多。我沿着第二大道走下去,看着认不出来的街景。一座摩天楼能在一天内长成,也能在几个月后溶解,而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变化,也就毫不在意。欲望火炬熄灭了,更新更贵的钻石塔取代了它。故事工厂早已解体,红极一时的黑光影院也消失了,原址上立着碎片画廊,像一面扭曲的镜子。不变的只有聚沙塔。想当初,我还是第一批上虚拟大学的人,现如今,它已经成了每个小孩的必由之路,他们必须在这里挣来人生的第一笔价值点。于是,螺旋形斜塔一圈圈长高,下一秒就要摔进蓝天。

聚沙塔的研究所遍布天空城,长得像一只只海贝,我们所位于第三大道,长得像只鹦鹉螺。感官研究所——没有它就没有天空城的今天。是它模拟出了各种感官刺激,用它们构成了这座城市,如今我们实验室更想一步到位,通过编程直接生成感觉。研究的副产品——感官糖,给实验室挣来了大笔经费,我也做过几款糖,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可是现在,我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感觉。

我加快脚步,穿过人群。人群是一个个沉默的独行侠,面无表情地游荡,目光扫射过一个个聚合球,偶尔停下来,给某个话题投热爱票或痛恨票,使某人的价值点增加或减少。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些话题无聊得很,这景象也多少有点儿怪异。我穿过人们的身体,身体在我碰到时消散,在我通过后复原,留下闪烁的残影。那是因为我没有申请与他们接触,自然也就触不到他们。我穿过众人,就像穿过一群鬼魂。一只泰迪熊不乐意我搅乱它的影像,骂骂咧咧起来,用的词连自动翻译都翻不出来。它还动起了手,随它去,反正也碰不到我。不一会儿,一个个半透明的金色三角形封住了它的动作,逻各斯出马了。

我转过身,看着逻各斯大厦。那是天空城最高的建筑物,一块黑色的方尖碑,顶上一个金色的四棱锥。逻各斯公司创造了天空城,至今管理着它,无微不至,无所不在。蓝天之下,漆黑的碑体吸收着光线,黄金的三角形亮得刺眼。

我拐上小路。栏杆下面,水面闪闪发光,颜色迷幻,水中浸泡着大厦的根基。那不是水,而是信息的垃圾。不久之前,它们还是构成这个世界的砖瓦,一旦无人问津,就会风化,变成数据的流沙。流沙聚在一起,倒也形同海洋,“海面”涨起来,天空城沉下去,高楼大厦不得不长得更高。传说“水下”也有一个世界,我可不想去冒险。

找到了。哥哥的公寓像一颗海玻璃,夹在咄咄逼人的建筑群里,显得多少有些过时。原先他和我一样,住在大公司的庇护公寓里,那种公寓不要点数,只要忍受一些广告和规矩。不久他说不愿“寄人篱下”,掏空积蓄买了一套小公寓。这种独立公寓现在已经成了化石,没人愿意去花心思设计里里外外的每个像素,何况庇护公寓里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是免费的。

我走进大厅,踏进一条朦胧的光柱。“AZ255”,幸好我还记得门牌号。传送效果做成了以前的那种观光电梯,狭长的视野里,城市在脚下慢慢变小。做出这种效果,因为当初开发商的口号是“电子世界的一个家”。

哥哥的公寓比别人的更像家。一般的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他家却还有一间客厅,是专门为我留的。墙是明明暗暗的玻璃,挂着雨滴,流淌着雨的声音。墙边放着书架,摆满了图鉴、矿石、古旧的玩具、古老的乐器……都是我们小时候爱玩的。木地板上放着两个懒人沙发,让人坐上去就不想起来,脚边散落着书和纸。书早已灭绝,因为除了我哥这样的怪人,没人能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字看上十分钟。纸上写着长长短短的字句,我也看不懂,也许是哥哥的诗。问他为什么这年头还要写诗,他说:“文字已经死了,所以诗再一次变得神秘,诗人再一次变成巫祝,祈祷自己能有什么力量……”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气息,暖暖的,有点儿潮湿,又有点儿灰尘。那是各种微弱的模拟气味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妙气息,我借隔壁的嗅觉实验室也无法复制。我怀念那种气息。见到哥哥,我要问清楚他在玩什么把戏,或者帮他向逻各斯投诉到底,再祝他生日快乐。我们好久没见了。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水泥墙上嵌着一扇门,它不再是记忆里的蓝色。没验证我的身份,门就自己开了。

里面没有气味。

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泥天、水泥地、水泥柱子。见人来了,公寓切换到演示模式,在极简、艺术、潮流、古典等风格间不断切换。我踩过色彩鲜艳的地砖,经过不断变幻的沙发、墙画和装饰品,穿过欢快的背景音乐,走到最里面。演示褪去,水泥框架露了出来,风吹乱头发,城市在脚下熠熠生辉。几个聚合球挤到身边,向我推销“电子世界的一个家”。我蹲下来,把脑袋埋进膝盖。

我穿过几千个人影,就像划开海水,在身后留下一浪浪残影。后台飘浮着各种程序,前台摆着各种老式乐器,十分复古,十分酷炫。头顶上悬着巨大的零件,拼成两个面目狰狞的家伙,天空大百科(简称“天百”)告诉我,那是风神雷神。这里是幻方,在它还没这么豪华的时候,哥哥在这里表演过许多次。如今纯白的舞台如同峭壁,隔开数百万观众,场子里涌动着鼓点,流动着燥热的空气,那一定是我们所的杰作。

男人在吃感官糖。咔嚓一声咬碎,渣子蹦出来,齿间冒出黑烟。从罐子里再挖出一把,丢进嘴里。从颜色看,那是我们卖得最好的口味,“复燃”。吃这么多,理论上也不会对身体有害,反正只是个虚拟的身体,实在不行就重启一下,恢复到正常状态,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对精神有影响。这个人我已经认不出来了,这做派倒是分外熟悉。我盯着男人刚发来的申请——“Vol申请今晚与您接触”,没错,是他。

“你就是Azure的妹妹?”Vol啪地睁开眼睛,一头薄汗。

哥哥叫他火山,“火山是天空城最好的贝斯手。”记得是在两年前,两人一起发了一张专辑。和记忆中相比,火山已经完全不同了,如今他俊美又冷淡,棕眼睛换成了深绿色的,脏金色长发换成了精致短发,颜色还是时髦的青灰。他穿着名师设计的黑衣,用镭射面料绣出了新乐队的标志。这一身改造肯定花了不少价值点,还不是自己随便改的。

火山抓住刚发给我的半透明申请卡,硬生生扯了回去。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今天我倒不怎么在意。“你们吵架了?”我问。

“哦,那个人才不会跟我吵架。”男人捡起贝斯,拨弄起来,“理念不同罢了。”

哦,又是这样。两个人能合作上两年已经不错了,大多数乐队撑不到这么久。“他说了你什么?”

话语淹没在杂乱的弦音里,“……活了。”

“什么?”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我的音乐不再‘活’了。叫我拿出点儿活着的证据。狗屁!仗着自己有脸,有才华,高高在上地说这种话,让人恨不得一拳揍上去。”

咔呲,他咬碎嘴里的最后一块糖。

“一年了,我们没写出一首歌。挤牙膏挤出来的东西,他从来都不满意。他做过游戏,攒了点数,可以不在乎,我呢?他知道那段日子我就和刚毕业的小毛孩一样,靠做新手任务过活吗?他又知道我们的上一张专辑得了几张热爱票?没有人需要音乐了。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活着,像他这样掏心掏肺地写歌,何况他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这些俗人,也有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他把头抵在贝斯上,身后传来乐队成员的笑声。

“所以你和他掰了?”

“对。我和他掰了。”绿眼睛十分平静,“省得他先甩了我。”

当然了,还能有什么下场。都什么时代了,还非要成天和别人黏在一起。感谢伟大的接触权限,自从它发明,我就再没做过那种愚蠢的尝试。可是今天,我又为什么非把那个人找回来不可呢?

“那你知道他后来去哪儿了吗?”我问。

“鬼知道。又拉了谁下水,躲哪儿做专辑去了吧。说了多少遍,现在没人听专辑了,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要破产,从来不听。”

我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哥哥的消失。演出快开始了,乐队成员走向各自的乐器,却碰也不碰。“他们不用调音吗?”我问。

“哦,不用。那都是模型,那几个小子根本不会演奏,装个样子而已,谁在乎那些老古董要怎么弹。”

“你、你们不是以演奏老式乐器为卖点……”

“你以为这帮人看得出来?看出来也不要紧,反正他们也不是来看演出的。不如说他们是来闻这空气的,为了它公司不知花了多少点数。闻闻看,”他仰起头,“这酒味、汗味、青草味,这让人头皮发麻的热度,就像十六岁的夏天。看看这些人,他们爱我。这就是活着的证据。”

他张开双臂。光线骤灭,风神和雷神大放荧光,黑暗中燃起火彩,人群陷入疯狂,热爱票的数量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增长。

有群人比哥哥更了解哥哥。他们知道不爱修改相貌的他,脸上哪儿有一个痘印;他们对他那件雾蓝色西装如数家珍。比如这个女孩,我靠对外貌的模糊搜索都能找到她,她给人的印象太深了。一头粉红色的长发,一身最时髦的行头,从一个明星奔向另一个明星,花掉大把点数,再从自己粉丝的手上赚回来。“追星女王”Desiree,就是她给哥哥办了个歌迷会,想来也奇怪,因为哥哥根本算不上什么星。

上一篇: 雪人
下一篇: 扮演者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