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独白

作者: 东方晓灿

楔子

2117年3月12日,法国,巴黎。

朝霞晕染在东方天际线。车流渐渐多了起来,城市正要开始新的一天。

一只粉蝶展开娇嫩的双翅,迎着寒意料峭的春风飞出了树丛,停在一片低矮的灰色屋顶上。空气中飘来一阵紫罗兰花的香气,她嗅到了,仔细辨认着四周,没有发现花。

她循着香气飞去,离开巴尔扎克故居的灰色房顶,飞过塞纳河,飞到了特洛卡德洛广场一座高大雕像的顶端,俯视着脚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花蜜的香气越来越浓。

雕像是福熙,法国一战时的民族英雄。粉蝶不知道也不关心巴尔扎克是谁、福熙是谁,她只关心她的花蜜。十天前,她化茧成蝶。寿命只有两周,这就是她的命运,长或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眼前的一切,找到花蜜,吃饱,再找到合适的叶子,产卵。

雕塑肩上有鸽子粪,这是危险的信号,但随即粉蝶就找到了期待中的惊喜,一片精心修剪过的紫罗兰花。正要展开双翅飞过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向她的意识袭来,大地忽然开始猛烈地震动,经由雕像传到她脚上。

她感到一阵惊恐。

惊恐的不只是在雕像上的蝴蝶,几乎在同一秒钟内,整个特洛卡德洛广场上的人们齐声嘶喊起来,四处逃跑。地底深处传来狂怒的震动,摇晃着视野里的一切。顷刻间,所有建筑物迅速倾倒,无一幸免的折断后互相碰撞着,碎成粉末。绝望的烟尘笼罩了整个城市,遮天蔽日,明媚的早晨变成了暗无天日的死亡之夜。

粉蝶无从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本能的简单记忆中搜索着应对办法——去高塔。昨天有只喜鹊盯上了她,慌乱中她飞向了高塔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发现喜鹊没敢追来。

她决定再照做一次。看到了高塔,就在蒸腾的烟尘后面不远处。

六条纤细的腿奋力蹬离了雕像,没想到竟把沉甸甸的雕像踹倒了。英雄福熙和他的战马从基座上栽了下来,坠地撞击的声音和人群的尖叫声,一同被淹没在大地的怒吼中。粉蝶终于听懂了那些尖叫,不是语言,没有含义,只是濒死前的本能嘶喊,恐怖、绝望。

整个大地似乎一直在急速升高,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呼吸困难起来。风力也突然增强,和煦的春风瞬间化作刀刃般冰冷的寒风,潮湿空气中的水蒸气也凝结成鹅毛大雪。

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翅膀,继续向着高塔飞去。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急速压来,粉蝶无处可躲,只能悬在半空无助地忽扇着双翅。一阵飓风吹过,她被强烈的气浪带得东倒西歪。几秒钟后,阴影掠过了粉蝶,然后重重地砸在大地上,金属框架震出的隆隆声盖过了一切噪音,震波传遍了粉蝶的全身。那是上半截铁塔,和雕塑一样,折断了,犹如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忽然被腰斩。

粉蝶终于从冰冷的烟尘中飞出,触到了铁塔折断的塔腰,现在全城的最高点。空气继续急速降温,她再也无力飞舞了,静静地停在一条纤细的横梁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几个小时后,蓝色的冰晶将她柔嫩的身躯和美丽的翅膀包裹了起来。

命运没有打算给粉蝶完整的一生,提前五天结束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旅程。

巴尔扎克、塞纳河、福熙、凯旋门、埃菲尔铁塔,所有辉煌的文明遗迹,和这只被冻进冰块的蝴蝶一起,安静地埋葬在2117年的春天。

当下一双眼睛看到粉蝶时,已经是十八年后了。

1

十九年后,2136年。木星轨道内侧,第一引力平衡点,太空工地。

一艘S12型军用穿梭艇从木星第九军港出发,向着工地驶去。能乘坐十二人的艇里只坐了两位,长城军团总参谋长詹久成和助理参谋金智彬。

宇宙浩瀚,时空寂寥,舷窗外是无尽的深沉的黑色。詹久成向外望着,不时有亮蓝色的小光点掠过,映亮了他两鬓的白发和额前的皱纹。蓝色光点越来越多,那是囚犯驾驶的采冰船引擎发出的光,离监狱不远了。他调出了两个囚犯的档案,眯起眼睛看着。

仇重山,男,中国国籍,二十岁,灾变前一年2116年出生。孤儿,父母先后死于灾变。盗窃共有财产罪,刑期六年。

同案犯刘铭,男,中国国籍,二十岁,孤儿。刑期四年。

照片里仇重山削瘦的脸上一脸邪笑,刘铭则是个大胖子,脑袋圆得像足球。看着档案里歪瓜裂枣的两位,助理不解地嘟囔着:“詹总,就是个‘扫货’的小毛贼,值得您老亲自来提吗?”

“扫货”是灾后时代一种常见犯罪——全球人口锐减,出现了不少无主财富,按法律规定应该充公或核销。但有人干起了“冒领”这个行当,自称为“扫货”。作案手段一般分两种:进入无人区偷盗实物和破解金融账户冒领存款。档案显示仇重山两种都干过,不过定罪金额只有区区四十多万。

詹久成回过神来,想了一下,说:“再有四个月我就退役了,哪怕用错人了,就当给后勤舰添了个劳力,没有大碍的。”

金智彬不说话了。现在兵源确实紧张,民用太空工地征用囚犯劳力这事在联合国吵吵了三年才通过。各国的天军建设任务很重,也想征用,但都没拿下政策。物资运输等涉密不深的项目,包装成民用甩给承包商,成本才略降一些。

“哎,谁能想到,跟六百年前大航海时代一模一样,如今的大航天时代先锋还是囚犯。”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采冰船,詹久成感叹。

“能问一下为什么是他吗?”金智彬好奇。

詹久成给出了答案。他在屏幕上调出一大段信息,是一幅宏伟俯瞰地球的3D全息投影:十九年前的那个春天,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刻——2117大地震。

3月12日,7:09。

在三大洲的二十个城市同时发生的超级地震,烈度超出所有历史纪录,无法精确地按里氏震级计算。更准确的定义是:地球再次经历了一次短暂而强烈的地质板块重构,犹如将两亿年的地质运动镜头快进为两小时。

气象卫星从高空俯视着,晨昏线刚刚越过欧罗巴大陆,刹那间天崩地裂!布达佩斯、华沙、柏林、慕尼黑、罗马、里昂、巴黎这七座城市所在的地块平均被抬升了八千米,分别连接成两条横亘欧洲大陆的高山,山脉首尾相接,将大陆的外貌重塑。

巴黎不再是城市,这块地方从此被称作“巴黎峰”。

地面上的监控留下了无数末日影像,濒死的人发出绝望的哭喊,但转瞬就被淹没在大地开裂、建筑倒塌的巨响中。地面上的一切随着隆起的大地而飞速升起,直到达到大气稀薄的七八千米的高度才停下来。在零下五十度的狂怒寒风中,教堂、铁塔、伫立千年的宫殿立刻化作冰雕,折射出骇人的幽蓝光芒。

七大高峰悬崖如削,连成的新山脉蜿蜒曲折,挡住了地中海的潮热季风,孕育了西方文明的欧洲大陆从此成为一片寒冷孤寂的冰原。

地球另一端的中国则陷入一片汪洋。

整个华中地块沉陷,太平洋裹挟着几百米高的巨浪,日夜不停地倒灌进内陆深处。四座城市——重庆、武汉、合肥、南京变成了海底世界。万里汪洋使中国的国土面积消失了三成。

长达一千三百千米、最宽处三百千米的海湾,如一把笔直的利剑贯通了大鸡的腹部,自黄海直插成都龙泉驿。武汉不再是城市,长江大桥坠入万米深的海底。从此,地图上多了几个新地名“成都海”“龙泉湾”“武汉大海沟”。

曾经孕育出璀璨文明的长江流域消失了,它连同九亿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海底永恒的暗夜中。东方古国从此南北相望,筋脉俱碎。

北美则经历了更惨痛的一幕:

包括西雅图、北本德、旧金山、洛杉矶等有军港或空军基地的九座城市的地平面下,突然隆隆拱起九座超巨型火山口!

这些平均直径三十千米的巍峨火山,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里不停地喷射出滚烫的岩浆。岩浆沸腾了海水,东太平洋终日雾气笼罩,巨鹏大鲲皆不得过。蒸腾的水汽又融化了南北两极,海平面平均被抬升了九十米,地球陆地面积缩减了五分之一。大部分岛国被从地图上无情地抹去,曾经贸易繁盛的东南亚和中美洲,只剩零星几片破碎的绿色小点。

岩浆的大河也向北美内陆流入,在太空望去,犹如十几条暗红色的毒蛇,噬咬着这块曾被上帝眷顾的大陆。

地球人口从121亿锐减至32亿。地球物种的70%从此消失。沧海转眼桑田,人间沦为地狱。

上帝之怒。

比自然灾难更可怕的是社会结构的土崩瓦解,绝大多数政府停摆,听不到任何组织的消息。通讯、交通、电力等基础设施全部停运。人类回到刀耕火种的时代,只用了两个小时。随后的十几年里,文明的倒退、环境的巨变使全球人口数量继续逐年锐减,人口数字最终徘徊在可怜的11亿。人类在末日的绝望中奄奄一息,在祷告中向上苍忏悔。

金智彬出生在灾变后的时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全的资料,沉默良久才问:

“民间关于‘特修斯密语’破解的传说是真的?”

“嘿嘿,要不我们干吗来了?”包括詹久成在内的这一代灾变的幸存者,也极少敢直面这段惨痛的回忆。

S12艇接驳在工地的监狱管理办公区。

监狱长脸上也写满了疑惑:军团参谋长亲自来借用一个小毛贼,为什么?

“人呢?”詹久成开门见山。

“在路上,马上到。”监狱长调出仇重山的实时监控画面。

采冰船的驾驶舱窄得像棺材,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都费劲。不少囚犯都憋出了毛病,但画面里的这个毛贼精神头却很好。

“妹呀,妹呀,我来到了你床前,只要你呀不把我往外头撵……”仇重山哼着小调,嘴里衔着根棒棒糖。他的采冰船舱里贴着一张海报,让詹久成好奇的是那海报不是明星美人,而是一张很久前的公益海报。

海报上有大大小小的字,“希望”“为了爱你的人,活下去!”詹久成年轻时见过这张海报。灾后的人类不仅要面对地狱般的生存环境,更可怕的是内心的创伤,那个年代里很多人因为重度抑郁而自杀,这张名为“希望”的海报感染了无数身处绝望中的人。

“哟,239,你小子从哪儿弄的棒棒糖?”监狱长纳闷,这帮囚犯怎么总有办法把各种玩意儿弄进监狱?!他刚要按下通话键训斥,却被詹久成拦下了,意思是先观察观察。

“哥,今天怎么这么早收工啊,撞上大坨冰了?”仇重山的239号采冰船通信器响起,说话的是同案犯胖子刘铭,声音瓮声瓮气。

仇重山说:“哪儿那么好运气,政府叫我回去的,不知道啥事。”

“哦,那你小心哈。对了,六监区的高老三想再管你借点儿钱,他孙女病了。”

“你个猪头,又他妈的用通信器问,不能等回监区当面说吗?”

两位军官听不懂了,监狱长解释道,239号仇重山入狱刚不到一年,已经混成了狱头,原因是有钱。包括残疾老年犯高老三在内,工地上几百号犯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惠。这小子案值肯定不对,扫来的货八成藏在“云链”里了。哦,还有,胖子刘铭本来逃掉了,但自己又跑到警察局自首,原因很奇葩——来陪仇重山。刘铭还嫌被判四年太轻了,觉得判六年最好,这样就能跟仇重山一起出狱。

有点儿意思。詹久成撇嘴笑着。

云链,起源于上世纪的区块链,各种代币成了藏匿赃款的不二工具,各国政府拿这种分布式计算、去中心化的技术毫无办法。

2

二十分钟后。监狱长办公室。

“不去。反正都是干苦力,万一被‘勋章魔咒’带走了怎么办?”仇重山语气轻蔑,他只怵狱警,根本没正眼瞧这位将军。军方对监狱没有管辖权。

金智彬心里一紧,心说: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专挑“勋章魔咒”这种敏感的事说,存心挑衅。

意外的是,詹久成没有生气。仇重山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调出了两份资料。

第一份,是暗网中的一段匿名发帖:

“绝密出售!绝密出售!巴黎峰8845米,比当时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峰8844米正好多出一米。武汉大海沟11035米,比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11034米正好也多出一米。还有,北美的9座活火山,比当时全球的8座大型活火山正好也多出一座!不多不少,精确到1,什么意思?永远比你高一分,藐视全人类,藐视大自然。赤裸裸的示威,精美绝伦的犯罪艺术,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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