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怒

作者: 海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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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 子

夜幕缓缓而下,一阵江风吹来,驱散了南方河谷盆地中难耐的暑热,周宁精神为之一振,加快了脚步,推着轮椅向游船码头走去。

轮椅上的曾祖父已经九十二岁高龄了。周宁离家来此地读大学之前,老人家身子骨还很硬朗,但自从去年跌了一跤之后,便一天不如一天。好在老人一生历经风雨,早已养成了乐观豁达的性格,骨子里更透着老一辈军人那种沉毅的坚忍。虽被病痛折磨,却从不怨天尤人,生怕给儿孙增添丁点儿负担。因此当老人难得地提出要求,希望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回故乡看一看时,尽管担心老人身体,却没人忍心反对。老人退休后随子女在北方生活,阔别故乡已有数十年,正好周宁在这儿读大学,于是他自告奋勇,在长辈们的千叮万嘱中承担起了陪同照顾老人的重任。

老人瘫坐在轮椅中,即使裹着厚厚的毛毯,也能看出他已经瘦弱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根。他用力咳了咳,带起了胸腔的阵阵刺痛,但唯有这样,才能拼命往肺中挤入一丝儿空气,让这副行将就木的躯体勉力运转起来。老人明白,再多的追忆也只是徒劳——自己从未放弃寻找那个人的下落,但几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即使当年他逃出生天,如今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冥冥之中,仍有一股力量指引着自己在人生驶入最后一程之际回到了这里,正如当年他们相遇一般。这个在记忆中渐渐模糊而又令人魂牵梦绕的小岛啊,它是曾经浸染鲜血、让他拼死守护的地方啊。为了迁就自己,搜寻那散落在各处的记忆碎片,周宁白天没有选择景区便捷的观光小火车,而是花了三个多小时,体贴地推着轮椅带他在洲上环行了一圈。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一切已被时间冲刷得物是人非。

带着些许遗憾,老人和曾孙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登上了游轮,开始了绕岛一周的夜游。游轮开得很稳,不似少年时在小渔船上的颠簸晃荡,但仍能听见江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四周飘散着淡淡的水腥味,一如往昔。是了,唯一没变的,就是故乡这静静流淌的母亲河。此时已进入枯水期,岛边河滩开始渐渐显露,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如鲸鱼一般沉睡的江心洲,没放过一寸水岸线,却没能发现当年浩大工程的一丝遗迹。它是否已经在超出极限当量的反击中坍塌?又或是完好无损,只是默默潜伏于江水之下?正想着,游轮驶抵江心洲南端江面,伟人雕像映入眼帘。雕像面朝东南,临江而立,与江水两岸璀璨的灯光相得益彰。一束烟花摇曳着升入夜空,缓缓熄灭后又猛地绽放,拉开了这场盛宴的帷幕。片刻后,形态各异,五彩缤纷的焰火竞相升起,热烈地播撒着梦幻般的光影。雕像、焰火、灯光,水天一线,仿佛融为了一体。老人的眼睛有些湿润,丁先生,你在哪儿?你能看到吗?你追寻了一辈子的繁华安宁,我们做到了啊!

二、铁牛戏沙

1938年1月,湘潭县铁牛埠码头如往常一般围着群闲聊等活的船夫。彼时南京已经失守,日军溯长江而上,兵锋直逼武汉。湘潭地处湘中湘江北曲之地,河湾处又有涓水、涟水汇入,北通洞庭,南达两广,自唐代以来便是商贾往来繁荣之地。随着前线战事吃紧,大批物资在此集散,或支援前线,或撤往后方,他们的生意迎来了一阵畸形的繁荣。与货物一同往来的人员日趋复杂,但众船夫阅人无数,早已练就了一双毒眼,自能从来者的言谈举止、衣着行李上猜测其出手是否大方爽利。今天老周手风不顺,饭间牌局上连输几把,眼看着一顿好酒泡了汤,便急于找活。因此当一个身着粗布短衣、脸膛黝黑如老农的中年人站到他面前时,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在对方并不气恼,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黑边眼镜,语气平和地问道:“请问此处可是铁牛埠?”

老周回过神来,仔细一瞧,却见此人身材瘦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儒雅,一看便知不是忙于生计的贩夫走卒。但看他两手空空,满面风霜,又绝非逃难至此的富商大贾。老周一时有些拿不准,便试探性地问道:“没错,就是这里。先生可需要用船?”

实际上,中年人来到湘潭前已经在湘西及两广地区逗留了数月之久。他名叫丁文昌,早年留学英国,主攻地质学和物理学,毕业后本已在学校内谋得了一份教职,恰逢奉天事变①爆发,中日两国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在英留学生群情激愤,他也不愿置身事外,毅然回国。谁知国民政府对日一再妥协退让,他空有一腔热血却无用武之地。无奈之下,他拾起了老本行,游历北方数省,考察山川河流,勘探地质矿产,一路西行,最终在陕北扎下根来,教书育人。一年多前,在协助当地政府整理带来的库存文稿和旧档案时,他偶然发现一张发行于1915年9月4日的《大公报》。其中一版刊登的湖南消息中有“天灾迭降之湘江”一则,列举了当时八个县的水、蝗灾,其中“乾城”条在水、雹灾害之后,述及:“……又县属狮头山与沪溪县连界,日前该山忽然炸裂,火焰飞腾四面喷射,附近村庄被其焚烧者五六十家,伤毙人民甚夥,至四点钟之久始熄。廖知事前往勘查,其喷火口周围约七方丈成一温泉深不可测。以上三项均经廖知事禀报省使请予给款赈抚矣。”

从报上描述的现象来看,这场地质灾害显然不是寻常的山火或泥石流,更像是一场小规模的火山喷发!在灾难发生后,县知事曾亲临现场并报省府赈抚,也说明报道内容并无夸张,确有其事。但这一推论却明显有悖于现有的火山理论与科学常识。在英国留学期间,丁文昌就已经深入研究了德国人魏格纳提出的大陆漂移假说。1925年,英国人乔利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地壳脉动说,用以解释岩浆的产生。三年后,霍姆斯又建立了地幔对流的模型,试图模拟其上的地壳运动。丁文昌在这门新兴学科中如海绵般吸收着养分,不仅融会贯通,还进一步做出了详尽的运算和推演,解释了部分火山的成因。虽然受限于资金及技术条件,丁文昌没能拿出令学界信服的证据,但他对自己的理论始终深信不疑。在国内的几年,丁文昌通过野外考察和搜集文献,大致圈定了东北长白山、山东蓬莱、广东雷州几个典型的火山地质地貌区,它们均位于设想中的大陆地壳与海洋地壳交界处,正是由地壳之间的碰撞与挤压形成的。可如果《大公报》记载的发生在湖南湘西偏远山区的那场天灾真是火山喷发的话,他的理论或许就要面临重大修改了,要知道湖南地处华南腹地,离海洋实在太远了。多年从事地质研究的经验告诉他,一场罕见的地质灾害绝不会孤立发生,必然有诸多地质因素与之关联。于是他顺着这条线索开始细细查看1915年前后的资料。果然,其后1917年的《大公报》又相继记载了两场分别发生于湖南南县和湖南溆浦县的地震。将这三者联系起来,至少可以说明,当时湖南的地壳运动正处于一个相对活跃的时期。从大的方向来说,这一发现并没有推翻自己原有的理论,却预示着地壳运动远比最初想象的复杂。大陆地壳和海洋地壳内部可能并非铁板一块,地壳之间的相互运动,同样也在内部时刻发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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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的发现就要靠实地考察来获得了。发生在1915年乾城县狮头山的疑似火山喷发事件距今不过十余年,当地极有可能留下了丰富的地质遗迹和证据,这对火山乃至整个地质学研究都是一个难逢的良机,自己绝不能错过!可这时丁文昌却犯了难。陕北根据地刚刚安定下来,正是百废待兴、需要自己贡献力量的时候,此时离开如何说得过去?好在根据地政府远比国民政府开明,得知他的顾虑后当即表示,让他从事地质学研究才算是人尽其才,若将来能取得成果,同样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仅如此,还指示当地同志为丁文昌提供必要的支持和协助。于是他放下心来,满怀着感激与期待地前往湖南。谁知,当丁文昌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湘西乾城后才得知,那场灾难发生后,当地民生凋敝,一伙土匪趁机盘踞狮头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县保卫团都无可奈何。几年下来,狮头山一带几乎成为了当地的禁区,丁文昌几次想冒险进入都未能成功。此外,附近原住山民由于不堪土匪滋扰,多年前便已搬离流散,寻访当年事件亲历者的计划亦无果而终。眼见此行目的已无法达到,丁文昌正打算返回陕北之际,日本再次挑起事端,发动全面入侵。此前,国共两党已结成统一战线,联合抗日。陕北部队接受改编后大部奔赴前线,无暇他顾,便通知丁文昌在南方待命,联络当地抗日力量的同时,亦可继续其地质考察活动。借此机会,丁文昌考察了两广的岩溶地貌①。在广西,他还根据实地考察的结果,结合历史资料,判断湘江应源于广西兴安县近峰岭,而不是传统说法中的灵川县海阳江。这一发现激起了丁文昌对湘江这条长江支流的兴趣,他顺江而下,沿途考察,再次进入湖南境内。

途经湘潭时,丁文昌听闻当地码头铁牛埠有一奇景,当地人称之为“铁牛戏沙”。说是铁牛埠河心百米处有一巨石,形似水牛。相传该石系古人以陨铁雕琢而成,沉于江中镇压水魔,以求一方平安。丁文昌好奇心大起,便一路寻来。

问明丁文昌来意,老周自知生意上门,当即哈哈大笑道:“先生来得好巧!当下正值枯水期,水位极浅,正是观赏那‘铁牛戏沙’的好时候。”

丁文昌听罢深感机会难得,兴致更高,便雇了老周驾船前往江心。到了江心之后,只见江水清澈,水面数米下果然有一巨石,色作灰黑,其上附有青苔,形同毛发。巨石首尾四蹄俱全,流沙顺着江水在四周翻滚不息,确实像极了一头水牛在江底戏沙漫步。丁文昌借来船篙探入水下轻轻敲击,隐约传来金铁之音,看来铁牛传说绝非虚妄,它极有可能就是古人铸铁或加工陨铁留下的产物。

丁文昌看得入迷,老周闲来无事,便轻唱起了当地的民谣:“日观此宝落江洲,天赐栏杆夜不收,不吃人间常青草,绿水滔滔背上流……”

“落江洲?”丁文昌念叨着抬起头,这曲民谣正点破了他心中的疑惑。如此巨大的铁牛,古人是如何从岸上运到江心中来的呢?这一带水面宽阔,风平浪静,铁牛真的是用来镇压水魔的吗?百姓口口相传的民谣不会说谎,如果铁牛原本沉江的地点并不是这里,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不知这附近可有什么江心洲或是小岛?”丁文昌不禁问道。

“下游十二里,杨梅洲!”老周毫无迟疑,脱口而出。

“下游?”老周的回答让丁文昌有些措手不及,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如果铁牛最初沉江的地点在船夫所说的杨梅洲附近,照理说它应该被河水冲向更下游处才对,又怎么会逆流而上,跑到这来呢?

铁牛戏沙……看着铁牛身旁泛起翻滚的泥沙,丁文昌脑中灵光一闪,很快想通了此节——原来道理如此简单!铁牛巨大,分量想必不轻,沉入江底后陷入泥沙之中。因为铁牛的阻拦,水流在其前方减速,形成正面向下、两侧水平的涡流。正面向下的涡流不断掏空铁牛朝向上游方向的泥沙,渐成坑洼;两侧水平的涡流则因为水流减速,所携带的泥沙在铁牛两侧和朝向下游的方向不断淤积,逐步抬高。日积月累,一高一低,铁牛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低处倾倒,周而复始,便慢慢地挪向了上游!

“劳驾,载我去杨梅洲一趟。”铁牛沉江的谜底马上就要揭晓,丁文昌急不可耐地喊道。

“好嘞,坐稳!”老周爽快地答应一声,船篙轻轻一点,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划开江水,直往下游而去。

三、江底洞天

很快,丁文昌便登上了杨梅洲。岸边有一船厂,正在加紧赶制运粮的小火轮,所用厂房还是当年曾国藩在此操练水军时留下的营房。丁文昌与船厂学徒攀谈后得知,杨梅洲造船历史悠久,东晋名将陶侃任湘州刺史时便在洲上设有船厂,距今已有一千六百余年了。如此说来,古人在杨梅洲上铸造铁牛,便可就地装船运抵江心,实在是省时省力的最优选择。

杨梅洲并不大,丁文昌常年在野外考察,跋山涉水都不在话下,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便将洲上逛了个遍。铁牛如何运到江中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但它的真实用途仍然扑朔迷离。据丁文昌观察,洲上的四十余户人家,主要是船工和渔民,几乎每家每户都供有神龛,祭拜水神。这倒也很好理解,他们傍水而居,生生不息皆有赖于湘江滋养,但人们既然崇敬水神,水魔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呢?丁文昌又拜访了洲上数位老者,却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天色渐晚,铁牛与水魔的传说一时无从考证,丁文昌便乘船前往江对岸的窑湾。夕阳西下,回望杨梅洲,颇有一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只是他心中明白,这片宁静祥和,恐怕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湘江边的窑湾古镇,依托极佳的地理位置,历来是湘潭商业的中心,街边商号林立,其中的一家米行,便是国共两党用于协调抗日活动的联络点。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鉴湖女侠”秋瑾也是从窑湾出发,告别夫家,投身革命大潮。丁文昌索性在此住下,一面联络当地商会,募集物资运往前线,一面接纳从沦陷区涌入的难民,予以安置。闲暇之余,也不时前往杨梅洲继续考察。时间就这样到了十月,广州、武汉相继失陷。面对单兵素质极强、装备精良的日军,正面战场与敌后战场相互呼应,在付出巨大伤亡后终于在湘北岳阳一线挡住了日军的攻势,与其对峙于新墙河。在这之后,日军飞机开始频频飞抵长沙、湘潭,大肆轰炸,试图逼迫抗日军民屈服。杨梅洲上的船厂被征用于改造水雷艇,自然成为了日军空袭的重点目标。为保证军需生产,经两党协商,丁文昌被委任为船厂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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