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至尊宝(上)

作者: /阿缺

再见至尊宝(上)0

1

快到六点的时候,汪路特意瞟了一眼斜前方工位上的陈灵。她正在整理文件,看样子,不一定能准时下班。那太好了,就是今晚,汪路对自己说,一定要鼓起勇气,要跨出第一步。

老天也在帮他。六点一到,同事们呼啦啦站起来,涌出办公室。陈灵果然还端正地坐着,把文件分类,又处理表格。楼外天光渐暗,汪路只看得到她的一小半侧脸,被电脑屏幕的光勾勒出了莹莹的线条。

过了半小时,陈灵才站起来,活动了下脖子。

于是她也看到了身后的汪路。

“汪哥,”她有些诧异,“你也还没走啊。”

汪路瞥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见是关机动画,知道是时候了,便说:“是啊,有点儿事刚处理完,要走了。你还要忙吗?”

“我也弄完了。”

汪路心头打鼓,说:“那一起走吧。”

他们出了办公室,走进电梯。里面只有他俩,以及一片沉默。明明只有十几楼,汪路却像是过了好些年。他让脑子转起来,试图打破这尴尬,说:“小陈啊,你来公司好几年了吧?”

陈灵“嗯”了一声,“三年零七个月。”

“你干得不错,同事们都很喜欢你。”他想了半天,只憋出这句话,含蓄地表达了对她的好感——他也算陈灵的同事之一嘛。

陈灵讷讷地点头,说:“谢谢。”

电梯到了一楼,停下,银白金属门滑开。陈灵正要走出去,汪路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深吸口气,让声音变得从容和漫不经心,“对了小陈,一块儿吃个晚饭吧?”

陈灵扭头,顿了顿说:“就不了吧,我不太饿,而且一般我都是回家吃。”

“现在还早,吃点儿吧。”汪路没有了退路,说,“也一起聊聊天。你来公司好久了,平常上班也不方便,正好是个机会,聊聊吧,我想……多了解一下你。”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陈灵看着他,有些犹豫。这小小的空间一片安静,沉默像是催化剂,凝固了空气。电梯门在她背后合上。

汪路松了口气。

他们下到负一楼,在一排排汽车间找到了那辆有年头的灰色汽车。汪路开车,陈灵坐副驾驶,很快出了办公楼,汇入街上庞大的车流。

这个小城的秋天黑得早,一栋栋高楼隐在晦涩的天气里,有些亮起了灯,有些没有,因此灯光都是支离破碎的。正是晚高峰,车龙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挣扎,翻身都难。

汪路默默开车,陈灵则扭头看着窗外。窗外暗下来。

“去哪儿吃呢?”汪路说。

陈灵却没回答,汪路也不催。车继续艰难地前行。过了好一会儿,陈灵才开口,“汪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嗯?”

陈灵慢慢吸口气,说:“那……那汪哥你先送我去市立小学。我接个人,等看到他,汪哥你再决定要不要吃这顿饭吧。”

汪路悬着的心放下了。陈灵来公司三年多,如今也已年近三十,出入都是一个人,又经常去小学接人……通过这些情况,他也基本上能推断出陈灵的身份——单亲妈妈。她长得清秀,气质娴静,要不是有孩子拖着,公司那些小伙子恐怕早就排着队追求了。

但这一点,汪路并不介意。他也是独自带着女儿,知道其中艰辛,更想跟她一起分担。他甚至想,陈灵的儿子刚读小学,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还可以一起玩耍,免得她太孤单。

这么乱糟糟地想着,他们驶离大路,来到学校门口。这时天已全黑,路灯在幽暗中撑开一蓬蓬光晕,放学的孩子们早被家长接走了,校门口冷清清的。

汪路放慢速度,左右巡视,发现除了校门右边站着的一个高大男人,并没有背着书包翘首等待的小孩。

“停车吧。”陈灵轻轻地说。

汪路把车停在路边,跟陈灵一起下了车。但校门口还是没有小孩。他说:“你儿子呢?要不要给老师打——”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陈灵走向了那个高大男人。男人也看到了她,原本木讷的脸上立刻绽开夸张的笑容,一跺脚,大踏步向她奔来,抱住她。

男人三十左右的样子,长了胡茬,比陈灵整整高出一个头,抱着她的时候,她的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胸膛。他脸上布满夸张的笑容,连声喊着:“紫霞,紫霞……”声音很大,又透着与这个体型很不协调的奶声奶气。周围路过的人都侧目而视。

汪路被这一幕弄得懵了,后退一步。他这才留意到,这个男人背上还背着书包,是市小学的统一制式。书包上面的图案是一群小孩在朝阳下敬礼,本来很好看,在他背上却显得格外别扭。

陈灵挣开他的怀抱,说:“别闹了。”

男人“哦”了一声,嘟着嘴,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啦好啦,”陈灵拍拍他的脑袋——她个子本不矮,但依然要踮起脚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乖,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男人的表情立刻从郁闷变成欢喜,连连点头,又笑嘻嘻地拉着陈灵的手。陈灵向汪路走来,男人被她牵着,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什么。

走得近了,汪路才听出来——男人是在背乘法口诀。

“这就是我要接的人,”陈灵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但更多的,还是深潭一样的平静,“他是我男朋友,在里面读二年级。”

汪路再后退一步,抵住了车门。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陈灵看着他,“你现在还愿意吃那顿饭吗?”

2

回到小区,已经有些晚了,陈灵让李钻风先上楼,自己则去超市买菜。她在打折区逛了很久,最后才抱着一堆蔬菜结账回家,但刚出电梯,就发现李钻风还蹲在家门口。

他把作业本放在腿上,手拿铅笔,认真地做着题。走道里光线昏暗,感应灯隔几秒就会熄灭,所以他一边做题,还要不时拍一下手。

“你怎么不进去?”陈灵问。

李钻风抬起头,撇了撇嘴,“钥匙丢了……”

陈灵叹口气,把一大袋菜放下,掏钥匙开门。李钻风意识到她不开心,赶忙又说:“我不是故意的……下午活动课的时候,我跟他们玩捉迷藏,玩的时候掉了……”

“你是跟班上的同学们玩吗?”

“是啊,我玩得可好呢!我藏在操场的树后面,藏了一整节课,他们都没有找到我。”

陈灵看了他一眼。李钻风似乎又长个儿了,一米八几,又高又壮,他那些同学恐怕连他的腰都达不到。这么硕大的体型,那些刚栽的树根本藏不住。“不是他们找不到你,而是他们不——”她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去做作业吧。”

等她做完饭出来,李钻风已把作业写完。她一边吃一边检查,点头赞道:“不错,全是正确的。”

李钻风得了表扬,高兴得多扒了几口饭。但看着他这副稚气天真的样子,陈灵心里又默默叹息了声,说:“吃完饭,你陪我看电影吧。”

“还看至尊宝吗?”

“对。”

“好啊好啊!”

陈灵心里稍微宽慰了些——就算他忘了一切,变成这副模样,但他还是爱看这部电影,多少遍都不腻。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就窝在沙发上,又看了一遍《仙履奇缘》。陈灵本来是坐直的,看着看着,身子就歪了。她用额头挤开李钻风的手臂,斜靠在他左边胸膛,让那条厚实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这是以前他们一起看电影时,她最喜欢的姿势,足够亲昵,有安全感,还能听到他胸膛传出的心跳声。

如今,一切都变了,只有这样依偎着,她才会恍惚觉得又回到从前——噩梦没来,生活永远那么甜蜜,他还是她的至尊宝,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自己。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湿润了。李钻风却被电影里夸张的无厘头表演逗得哈哈直笑。

他们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会这样——他笑得开心,她默默垂泪。

《仙履奇缘》是《大话西游》系列的第一部,年代久远,尽管画质是高清,但在大屏电视上,还是出现了细细麻麻的颗粒。他们却依旧很认真地看着。一个半小时后,电影结束,李钻风大声说:“我还要看下一部!”

“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陈灵坐直了,声音闷闷的,“过几天再看吧。”

“好吧……”李钻风不舍地看着屏幕上划过的演职人员表,揉了揉左边腋下,咦了一声,“我这里的衣服怎么又湿了?”

“是天气热,出的汗。”陈灵随口打发,说,“去给你洗漱,然后乖乖上床睡觉。”

李钻风却嘟着嘴,晃了晃脑袋说:“我自己洗,我会用热水器啦!”

“也行。”

但李钻风在调水温时,还是把自己烫着了。听到尖叫时,陈灵心里一揪,连忙推门进去,看到李钻风光着身体,抱胸蹲在角落,而莲蓬头还在喷着滚烫的热水。浴室里一片水汽氤氲。她一阵心疼,连忙关了水管把手,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水关了。”

浴室水温最高也不到60℃,虽然觉得烫,但也只是在李钻风背上留下一片通红。陈灵检查了一遍,见没烫伤,拍拍他说:“还是我给你洗吧。”

李钻风蹲着,一边抽噎一边点头。

陈灵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她突然发现李钻风背上有几道瘀痕,不是很深,但摸上去的时候,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紧了紧,想来是觉得痛了。

“你背上怎么回事?”她问。

李钻风说:“摔了的,不疼……”

陈灵疑虑重重,但问了几遍,李钻风也还是这么说,只得作罢。洗完后,李钻风扭扭捏捏不肯上床,说:“我应该一个人睡……”

“为什么?”陈灵微恼。

“别的小朋友都这么说的,他们早就一个人睡啦!”

陈灵看着他,“但你不是小朋友,在这个家里,你三十一岁,你是我的男朋友,”顿了顿,又补充了几个字,“和未婚夫。”

李钻风皱皱鼻子,显然对后两个身份不以为然。但他也察觉到了陈灵的怒气,以及某种隐忍悲怆的情绪,便不再多话,乖乖地躺到床上,两手平放在腿边,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很快,陈灵也躺到了他身旁。

灯熄了,窗外有一些游离的光,但屋子里一片幽暗。

“我想听睡前故事……”过了许久,李钻风说。

陈灵没有理他,似乎还在生气。

“对不起嘛。”

“抱我。”

李钻风挪了挪身子,把她环抱住,又试探地道:“我想听睡前故事……孙悟空遇见唐僧之前,是什么样子啊?”

但陈灵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嗅着他的气息,浑身软绵绵的。她不想说话。疲劳和灰暗在她身体里褪去,她感到了温度,感到了幸福,鼻子有些酸楚,但还是绵长地呼吸着。世界在这一天的尾声,终于收起了狰狞爪牙,向她示之以平和安宁。她躺在巨大的温柔里。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李钻风的话,说:“孙悟空啊,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至尊宝……”她停下来,因为她听到了李钻风的轻微鼾声。他总是这样,以为能听完一个故事,却每次都早早地入睡——嘴角还挂着浅笑,想来是做着好梦。

陈灵却没有这样的运气,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噩梦如约而至。

在梦里,飓风四起,黑暗中狂浪滔天。这样的天气里她本应什么都看不清,但梦就是这么奇怪,狡黠而充满恶意,非让她直面人生中最惨痛的一幕。一柱光连接了她和远处的游船。于是,她看到小船在海浪里颠簸,李钻风父母的脸失去血色,他们明明在大声呼救,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充斥梦境的,是狂风呼啸,是波浪翻涌,以及李钻风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她在现实和梦境中同时泪流满面,“对不起……”

李钻风在下沉,脸越来越淡。梦里的海水不再是盐,都变成了酸,这些黑暗的液体消解了他的模样。“没关系,”他被完全溶解前,嘴角轻轻扬起,笑容平淡又悲伤,“你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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