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阿杜的声音
作者: 七马
摩洛哥的菲斯古城,有九千多条基本上分不出来区别的阿拉伯街巷。
在这座两千多年的古城里,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是值得当地人觉得稀奇古怪的。
庭院里饲养山羊当碎纸机的作家,有人传说他是第一个实现了意识融合的无性别人。养着十二个黑人管家的英国老妇,在市区不远处的海里买了一座连电力都没有的小岛,每年只来一个月,没人知道那个岛上发生着什么,但海岛会定期像细胞般寸寸分裂。这些街巷间的世俗生活里也隐藏着阿联酋公主和好莱坞明星所购置的神秘豪宅,外面的灌木从不修剪,疯长的植物和花草都是为了遮挡视线,即便这样也关不住疯狂派对的声音从高墙里飘出来,时常会有身高接近两米五的人类出现在这些豪宅周围。然而这些怪事早就被当地人习以为常。觉得奇怪才是这里最怪的事情。
老城区被叫作麦地那,这些高高低低的街道间隐秘着一间间的大宅子甚至是宫殿,而更多的是千年来传统手工业者们所居住的平民区。贩卖编织地毯和手工吊灯的商人们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的那样站在店门口吆喝。刚来摩洛哥的游客难以想象比利时王室成员会钻进这些狭窄的巷子里,只为找到一个织地毯的老人出天价购买一米半丝绸半羊毛编织的华美地毯。如果他们还想要第二米,就必须再等上几个月甚至半年。这个地毯大师又瘸又瞎,且脾气古怪,不愿意雇帮工。他不停地在织布机前面工作,里面吐出美丽到晚霞都会自惭形秽的发亮织物。错综复杂的街巷间遍布着无数咖啡馆和水烟馆,大多数只有男性客人。上了年纪的老嬉皮士们脖子上系着丝绸围巾,穿白色裤子和蓝色西装坐在路边看复古高达改装杂志或者保罗·鲍威尔的书。水烟雾气里,服色艳丽的女人们涌向犹太街购买金银首饰和糕点。各种香料的味道和骆驼身上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一只小猫正从屠夫的案板上偷走肥腻腻的板油。屠夫看见以后把更多的碎肉和肥油扔给街道上等待的野猫们,这里的人们,哪怕是流浪猫都是绝对不吃分子肉的,食物必须来源于自然。运货的驴子脖子上挂着各种颜色的挂饰,趁主人聊天的时候把头伸进水果摊偷吃仙人掌果。
菲斯的麦地那古城大约建于九世纪。现在也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当时的模样。纵横交错的街巷,构成一座迷宫般的中世纪古城,比好莱坞寻宝电影的置景更复杂,谷歌地图在这里也毫无用武之地。阿拉伯的货商们嗓门洪亮,随时用银质茶杯给进店的客人们奉上免费的薄荷茶。古城里的每个商人和工匠都尽其所能地代表着这座古城,即便他们身上穿的兜帽长袍大多来自中国义乌。不是古城变了,而是她把自己掩藏得更深了。
古城里的大多数居民过着一种他们叫作“日接日”的生活,简单来说就是今天挣钱今天吃,和中世纪没有区别。银行基本上都是设来给外国游客换钱的。古城里有各种职业,唯独没有保险公司业务员。人们并不焦虑今天的离去,也不会太期待明天。在菲斯,乐观和快乐是战胜艰难生活的唯一办法。人们对古怪的人和古怪的事接受度大得惊人。他们相信上天可以听到任何人的祈祷声,但也相信上天听不到男人们在咖啡馆里的插科打诨。
本阿杜和儿子阿里住在古城里一间非常狭小的两层带天井院子里。这种摩洛哥古城的标志性建筑叫Riad,它们中间都有一个露天井用来透进阳光。天井或大或小,豪宅的天井可以有足球场那么大,小的则不到一平方米。天井中央一般会有一个大理石喷泉,当地人叫这个饮鸟池。饮鸟池喷出水柱时,总会招来美丽的小鸟饮水洗澡。讲究的人家会在天井里种植很多美丽的植物,花朵环绕的喷泉在菲斯强烈的阳光下会制造出美丽的彩虹,而鸟儿们会在彩虹间来回穿梭。有钱的人家会在饮鸟池撒上玫瑰花瓣,在庭院里饲养蓝孔雀。带喷泉的庭院加上飞鸟,即是天堂的图景。但在这个一半是沙漠的国家里,维护一个庭院和喷泉非常昂贵,大多数平民家里是没有天堂般的图景的。
本阿杜家的天井里早已破败不堪,建筑的二楼变成了危房,将就可以住人的只有一层的一部分。如果下雨,厨房、客厅和阿里的卧室都会漏雨,只有本阿杜的房间比较干燥。好在摩洛哥的雨水并不多,即便下雨也是风过即停的太阳雨。雨后强烈的阳光可以很快烤干所有东西。阿里只要把打湿的床褥被子扔到天井里缺了口的石头喷泉上,到晚上就又可以用了。房子虽然破旧,却提供着永久的庇护。摩洛哥国王曾经制定过一条法律,古城里的房屋永远属于当地的工匠和家庭,外国人可以租赁但不能购买。即便在二战前的殖民时期,法国人的汽车也根本开不进这些狭窄层叠的街巷。殖民者只能在麦地那古城外面修建住宅。古城外法式风格的林荫大道以及楼房住宅被当地人叫作新城。
新城随着时代不断变化,而古城永远是摩洛哥人的古城。人们的生活因此受保护而千年未变。本阿杜这样的家庭虽然贫困,却在这个被叫作“摩洛哥的灵魂”的古城里永远拥有一席之地。
本阿杜父子当作客厅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五瓦的灯泡、一张脏兮兮的旧地毯和一圈本阿杜结婚那年古城里的木匠给打的沙发。本阿杜的妻子三年前和一个法国男人走了,每天早晚都是儿子给他做饭。儿子阿里十五岁,身高已经不输本阿杜多少,但他的脸更像妈妈,而不是本阿杜。
本阿杜沉默地把衬衣袖子扣好,阿里把热气腾腾的伯伯尔蒸鸡蛋端到父亲面前,面上还撒了些肉桂粉。本阿杜撕下一块白面包,用手拿着浸入鸡蛋的汁液里吸满了蛋黄。本阿杜很少在吃早饭时说话,因为早饭以后他就要开始不停地说一天的话。本阿杜在新城的一家呼叫中心工作,是个接听用户投诉的接线员。阿里知道父亲的工作压力很大,也尽量不在早饭的时候打搅他。父亲开始吃饭,他就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玩手机。
在摩洛哥,有无数本阿杜工作的这种呼叫中心,全国大概有十几万人从事这个外包的行业。曾为殖民地的摩洛哥人语言天赋极强,大多数人都掌握包括法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在内的多种语言。稍微受过些教育的人,比如本阿杜,说四到六种语言也很常见。这个工作门槛并不高,且雇员需求量极大,本阿杜这样的员工分分钟就会被更年轻的人取代。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增加薪水的可能,现在的工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任何保险和退休金可言。今天能工作就领到今天的钱,生病了回来就未必再有你的位置。因此本阿杜必须对老板非常尊重,不能迟到,也不能抱怨。这样万一有个特殊情况在家躺上一天两天,老板才会在充满了电话铃声和汗臭味的办公室里仍然给你保留一张狭小得伸不开胳膊的工位。
几十万个接线员每天每分钟都在与远在非洲大陆以外的欧美人通着电话,这些通话涉及信用卡、拖欠电费、电器故障、服务投诉等等。人们打来的大多数电话都是愤怒的,接线员被催促甚至谩骂几乎是常态。大多数干了这个工作一年以上的人都有非常厉害的烟瘾。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怒骂和呵斥声并不会被人类的内脏自然消化。德国的中产阶级投诉新买的空调制冷太慢的时候,不会想到接听电话的本阿杜在北非大陆将近五十摄氏度的高温下,几十个人共用一个破电风扇。美国的信用卡用户和荷兰的智能手机用户也不知道处理投诉的本阿杜其实从来没拥有过以上两件东西中的任何一件。但这份充斥着负面情绪的工作帮助许多菲斯老城区出身、在时代的变迁中失去了立足之本的摩洛哥人养活了全家。美国人和欧洲人还经常埋怨被这些月收入仅为他们二十分之一,但是会说多种语言的狡猾北非人抢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工作。随着各种APP和网络购物在全球的使用和风行,呼叫中心接线员的业务量和业务种类也在发生变化。即便是接电话这件“傻瓜都能干”的事也已经让本阿杜有些力不从心,他的老板每天都在尝试招聘更多的年轻摩洛哥人,中年接线员越来越少了。也有很多人觉得这项职业早就可以被机器人或者电脑语音程序取代,但是民意调查却显示,还是有50%的用户觉得能和真人投诉感觉更踏实舒服。也就是说,还是把怒气发到一个人类垃圾桶身上让人痛快!职员们都戏称自己挣的就是“人耳垃圾桶”的钱。
呼叫中心有员工食堂,本阿杜几乎从来没去过。一是不想花钱,二是那里人太多了。人多的地方会让本阿杜觉得紧张。他不太喜欢和人接触。在呼叫中心工作那么多年,他从没和任何一个同事说过一句话或者一起出去过。他的老板经常说本阿杜不接电话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雇了个哑巴。老板在所有员工面前这样开本阿杜的玩笑,本阿杜也只是笑笑,点起他的烟。本阿杜真的不爱说话,但他总是礼貌地对没见过面的人说:“好的,先生。是的,女士。”
相比乏味的新城,古城是美丽且富有生活气息的。本阿杜工作的地方离古城距离很远,下班后要坐一个小时满是山羊味道的公车回家。庞大的公车开到国王宫殿附近的城墙边上就不能再往前开了。本阿杜并不介意下车走路。这是一天中他觉得最放松和美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本阿杜才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接线员。
在黄昏的古城墙边散步是件极度惬意的事情。菲斯黄昏的天空是金色的,有时天边会略带粉红色的晕染。在干净清冷的空气里各种燕雀从古城墙里钻出来,飞向天空。泥土夯实的菲斯古城墙非常厚,即便是最窄的地方,厚度都不下两米。本阿杜会沿着城墙回家。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沿着长长的泥土城墙去上学,走十几米就把耳朵贴在泥土城墙上聆听里面的声音。听城墙里的鸟叫在外国人眼里也许奇怪,但在菲斯,一切的古怪都会被包容,这里最寻常事情的就是秘密。菲斯人即便是修造宫殿也不会把大门敞开向路边,他们会在幽深的小巷子里打开一扇门。如果那扇门不被推开,就永远看不见奇幻世界般的菲斯。精美厚重的老木门里锁着的是几个世纪贵族家族的兴盛衰落、装了义肢的美丽波斯女奴的哀愁、撒哈拉黑人乐师和他的细犬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和秘密都在这里,远远比《一千零一夜》更加精彩。
接线员本阿杜的祖上是服务于贵族的鸟语人。一个贵族会有很多个驯鸟师,比较常见的是训鹰师,但还有一种驯鸟人更神秘,人们叫他们“鸟语人”。民间传说他们可以和栖息在古城墙里的所有燕雀野鸽沟通,并且听懂它们的语言。贵族们为了不让别人获知信息的内容,就命令鸟语人把送信息的鸟饲养在厚厚的城墙里。除了鸟语人知道他们的鸟儿住在哪里,别人都不知道。鸟语人是菲斯最古老和神秘的职业之一,他们祖祖辈辈和这些生活在城墙里的鸟儿们互动着。通信手段现代化以后,这个特殊的职业还存在过一小段时间,但随着贵族们对鸟传信失去兴趣,鸟语人这项工作也就不再能得到他们的资助。鸟语人们神秘地存在过,也不知不觉地退出了历史,只有大学里的历史教授知道有这么一些人的存在,但是因为贵族不让鸟语人著书立传,更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收徒,一般都是父传子承,所以现在也毫无文献资料来研究这一职业。
即便不再被任何人需要,本阿杜的家族依然尽力代代传承着鸟语术。阿里小的时候,本阿杜就带他到城墙边上玩耍,看黄昏时从古老的城墙里飞出来的鸟儿。
“鸟儿出巢,黄昏即至。”本阿杜经常这样告诉阿里。
鸟们不但可以通过感知地球磁场来确定方位,还具备准确判断四季和时间的本能。
本阿杜站在城墙下看了好一会儿金粉色晚霞里飞舞的鸟儿。如果不是因为还要回家吃儿子做的饭,他可以就这么在古城墙下站一辈子。
还没跨进大门,本阿杜就闻到了咸橄榄炖鸡肉的香味。他刚脱掉上班才穿的外套,装满蔬菜和一小块鸡肉的塔津砂锅和圆面包就已经被阿里端到了天井里的饭桌上。本阿顿喜欢在天井里吃晚饭。
“你吃过了?”本阿杜一边撕面包一边问儿子。
“嗯。”
阿里点点头。做饭的时候,他把一些边角料的蔬菜和鸡脚鸡脖子作为自己的晚饭吃过了,最好的鸡肉要留给一家之主,上班挣钱的本阿杜。这个家一直就是这样,法蒂玛还在的时候,母子两人就是在厨房里吃饭的,只有本阿杜一个人在院子里吃。本阿杜默不作声地吃着,阿里坐在厨房门外一张破烂不堪的旧沙发上玩手机。他津津有味地用一个粘着胶带的二手手机查看社交媒体上各种各样的有趣视频,嘴角还有微笑。
本阿杜不喜欢儿子每天都把时间花在一小块屏幕上。这代孩子总是低着头生活的,本阿杜希望阿里可以抬头看看菲斯绝美的天空。
“家里没有盐了吗?” 他沉着脸。
阿里抬起头,“鸡肉不够咸吗?”
他走进厨房拿了一罐子盐放到本阿杜手边,“觉得不够咸就自己加!”
拿完盐,阿里就坐回旧沙发继续看手机,这次他脸上失去了刚才的笑容。视频并没有变得不好看,只是阿里的心情变了。他知道本阿杜在挑刺,其实他想说的根本不是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