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作者: 杨晚晴
楔 子
微光号在轨飞行第97天,指令长许云松看到了闪光。太空飞行有诸多难以预料之处,更何况微光号上的三名宇航员此时距离地球有4400万千米之遥,是迄今为止飞得最远的人(而且还在不断刷新纪录),所以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奇怪。一开始,就连许云松都认为,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毕竟飞船A.I.羲和并未侦测到显著的可见光波段电磁活动,而且即使他闭上眼睛,闪光仍在他的视野中逗留了很久。但羲和随后的报告否定了这种可能:许云松“看”到闪光时,飞船正被一束银河系宇宙射线照耀。那是在恒星的壮丽死亡中,被以近光速抛射到宇宙中的质子、碳氮氧、铁核和少量电子。它们穿越千万光年,如一场初夏的骤雨,劈头砸向了深空中飘行的一叶浮萍。射线势大力沉,轻松穿透了微光号的电磁屏蔽圈。飞船上的第二道防线,是由水、食物和聚乙烯塑料围成的“风暴庇护所”,它可以有效地吸收高能重粒子的冲击,但飞船的设计者和乘员都心知肚明,风暴庇护所的主要功能是防范可预测的太阳辐射。近光速的“骤雨”来袭时,宇航员们根本来不及躲进去。在超新星暴烈的余晖之中,羲和的类神经元运算阵列中发生了数起单粒子翻转事件,她及时调用冗余计算单元进行Debug①,确保了飞船主控模块的稳健。相比电子元件,宇宙射线对宇航员的影响难以量化,但许云松的感官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他看到了闪光,那是高能重粒子直接击中视神经激发的视觉信号。这一事件被微光号的飞行日志记录并传回远在北京的航天飞行控制中心,在那里接受后续的研究和评估,其长期影响在当时并不明朗。结束公共链路的任务汇报之后,许云松切入私人频道。对4400万千米外的爱人,他说了一句后来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话:
谓之,你肯定想象不到,在宇宙深处,在眼睛的帷幕背后,我看到了闪光——美丽的闪光。
一
女人姗姗来迟。她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白净瘦削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脚步有些飘浮。盘起的头发倒是一丝不乱,蛋白色高领毛衣和鹅黄色风衣上都起了褶子,穿在身上却也妥帖。周倩抬手招呼,女人看到后疾步走来,将薄薄的身体塞进咖啡馆深棕色的卡座。
“谓之。”周倩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周倩宽厚地摇了摇头,“伯母怎么样了?”
女人呷了一口柠檬水,裹了裹干裂的嘴唇,撩开额前的刘海,“现在是最关键的阶段。如果我不能把她找回来,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周倩的脸僵了一下,“谓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
夏谓之嘴角微微上翘。周倩熟悉这样的笑容,它的内涵模糊,可以理解为感谢,也可以理解为拒绝。又或者,两者对这个女人来说,本就是一个意思。冷场数秒。周倩尴尬地俯身,用食指在桌面上唤出菜单,“谓之,你喝点儿什么……谓之?”
抬起头,夏谓之的眼神已然虚焦。沿她的视线看去,咖啡厅正上方是一块边长为两米的立方体公共视域,由纯黑色吊顶凸显出视觉增强内容。周倩快速眨眼,唤醒植入式AR芯片。果然,几乎所有公共频道里都是微光号的身影:画面是伴行飞行器(占去15千克宝贵的有效载荷)从几千万千米外传回来的。在璀璨的星空背景下,微光号缓慢旋转,它的一半身躯闪耀着银辉,另一半则浸入阴影之中。有人说,微光号就像一个沿长轴旋转的银色十字架。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虽然飞船的设计并没有任何宗教意味,而是全然出于实用考虑。微光号在近地轨道上由不同的舱段拼接而成,和人们想象中的宇宙飞船不同,它其实更像一座小型空间站。在微光号固定的长轴上,集中了主推进模块、能源舱、登陆模块和空间实验室,而旋转的部分则是主生活舱、燃料模块和储藏室(同时也是风暴庇护所)。受限于微光号的结构强度,活动舱段的旋转速度很慢,只提供不到0.1G的微重力。从航天医学的角度来讲,在飞往火星长达七个月的旅程中,这样的重力显然是不够的,但也聊胜于无。宇航员的一大工作,就是在微重力环境下持之以恒地锻炼身体,比如,像仓鼠一样在跑步机上无休止地前进,只为维持对人体来说至关重要的肌肉。
画面切换至舱内,周倩看到了那张她和夏谓之都非常熟悉的脸——像是老了几岁,周倩想,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电磁信号带了些失真和斑驳,也许是因为……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那个讨厌的念头却愈加粘稠。
“这里是微光号。我是指令长许云松。在距离地球七千万千米的深空,微光号全体乘员向祖国人民发来问候。”那张脸说,“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去,地球和火星是大小差不多的光点,一个呈蓝白色,一个呈红褐色。如果忽略行星的运动,它们不过是漫天繁星中比较明亮的两颗。但此时此刻,这两颗明亮的星对我们几乎意味着一切。地球是孕育我们的家园,而火星——而火星是我们踏出家园的第一步。”
许云松停下来。刚才的话似乎耗去了指令长太多氧气,他极认真地呼吸,一口,两口,三口……白色舱内宇航服下的胸脯大幅起伏。周倩转向夏谓之,她看到自己的闺蜜正半张着嘴,轻轻摇头。
“不是云松。”夏谓之轻声呢喃。
“谓之,你在说什么?”
夏谓之抓起玻璃杯,仰头灌水,喉部传来空洞的回响。然后,她把滴水不剩的杯子掼在桌面上,手却并不松开,盘绕着玻璃杯的手指苍白嶙峋,如错落的枯木。
“视频里的那个人。”她说,“那个人不是许云松。”
二
在太空中,即使是葬礼,也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棉花”是许云松的最爱,她漂亮、温顺、适应能力强,最重要的是,她足够聪明。在六只实验小白鼠中,棉花是第一个学会在微重力环境下移动,第一个走通三维迷宫,第一个对宇航员们表现出某种近乎依恋的感情的——这只小白鼠的一生似乎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第一”,即便是死了,大概也是第一个死在深空的哺乳动物……许云松用眼角偷瞄安然,微光号上的生物学家兼医生,她和棉花相处的时间最长(棉花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另外五只她唤作甲乙丙丁戊),对棉花执行安乐死、解剖和缝合同样是她的工作。不出所料,在女人平静如水的脸上,他找不到能够称得上是悲伤的东西。微光号上的三个人是中国最顶尖的宇航员,太空飞行只相信冰冷的理性,想要走得更远,就必须懂得在何时、以及如何屏蔽情感。
至少在几个月以前是这样。
简短的默哀仪式后,安然动作轻缓地将棉花的塑料棺椁推入弃物舱。许云松想象着她之后的旅程:一开始,棉花将跟在他们身后奔赴火星;然后,她会错过微光号的第三次、第四次深空轨道修正,能否被火星的引力捕获是个未知数;如果最后没能泊入火星轨道,她永不腐烂的尸身将很可能飞得更远,直至成为小行星带中的一员……永恒的孤寂和寒冷从想象的背面渗透过来,许云松打了个哆嗦。他又不由想起童年时经历过的葬礼。在故乡,人们的最后一程吹锣打鼓,极尽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死去的人带着安详的表情,化作白色灰烬,葬于泥土之中。故乡的人们似乎相信,只要保持着与大地的联系,生的背面便不那么面目可憎。魂兮归来。如果这个宇宙中真的存在某种类似于灵魂的东西,如果棉花恰巧拥有这东西,此刻的她会不会轻盈地跳出地火转移轨道,直奔那千万千米外的蓝色故乡呢?
咚。许云松的后脑勺撞上弧形舱壁,整个人随即被弹向相反方向。他下意识抓住扶手,将自己稳定下来。这一次撞击虽然并不疼,但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从安然和张文博的面部表情来看,两人亦有同感。
“指令长,什么情况?”任务专家张文博率先发问。
许云松低头看了看套着自清洁袜子的脚,“……我的脚趾没有勾住扶手。”
“真是难得,你也会走神。”安然盯着他,“在想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嗯……棉花的一生。”
“好吧。许云松同志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刻。”安然耸了耸肩膀,齐肩短发微微摆荡,如飘行的水母,“我会把棉花的解剖报告发到你的增强视域上,我想这大概有助于你了解她的一生——至少是最后那一段。”
许云松僵硬地笑了笑。
之后三人解散。太空飞行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工作。对棉花留下的生理数据,安然还要做进一步的分析。许云松则要与羲和确认飞行状态,为第三次深空轨道修正做准备。路过主生活舱时,他看见张文博正钻进一条造型奇特的“裤子”——那是“负压裤”(俄罗斯人叫它“Chibis”),一种通过转移体液降低颅内压的装置。
“文博,这是你第几次用负压裤了?”许云松打趣道,“该不会是上瘾了吧?”
英俊的年轻人对他苦涩一笑,“我倒宁可自己是上瘾。指令长,你知道从出发到现在,我的视力下降了多少吗?”
许云松咽下一口唾沫。失重会影响大脑中的液体循环,进而增加头部的压力。人的眼球会在压力下变形,其结果便是视神经肿胀及永久性脉络膜褶皱。许云松也察觉到了视力的衰减,尽管不如张文博那么明显——迫使体液循环并不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体验,年轻的任务专家不过是用负压裤来缓解视神经肿胀而已。奇怪的是,这一太空症状往往只出现在男性身上。所以令许云松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在登陆火星时,微光号上至少还有一个能看得清地形的人。
“这玩意儿有用吗?”许云松一边说,一边翘起大脚趾。这一次,它稳稳地勾住了舱段连接处的扶手。
“我能感觉到血在从头部流向四肢。”张文博眯着眼睛操作控制面板,“但我想也就是个心理安慰而已。”
许云松撇了撇嘴,虽然他并不确定任务专家能否看到。安然的信息在这时传入他的增强视域,是棉花的生理学报告。他拧身飘向飞船的主控室。黑色的文字凸显在纯白色的舱壁上,随着他的移动不断改变形状,被安然加粗的关键字形如剑戟:
眼睛损伤。骨质流失。肌肉萎缩。红细胞数量减少……
许云松粗重地喘息,宇宙飞船中独有的金属灼烧味儿盈满了鼻腔。他有种错觉:自己在看一个百岁老妪的体检报告,而非一只几个月大小白鼠的验尸单。
卵巢恶性生殖细胞肿瘤扭转引起试验品的剧烈疼痛……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其实施安乐死。但此前试验品行为模式的改变,据推测是由脑部Aβ沉积所致……
Aβ沉积。这短语似曾相识。许云松呼出声纹口令,主控室大门应声滑开。双手微微发力,他便跃入了璀璨的星空。遍布微光号表面各处的综合光学孔径将它的外部环境投射在全景式数码幕布上,在这一刻,在星空的包裹中,许云松拥有彻骨的自由与孤独。他静静飘浮了一会儿,奋力捕捉脑海中那个如极光般杳渺的念头,直到一串中频女声自黑暗中潮起。
“指令长,你在想什么?”
他怔了一下,“我——没有……”
“指令长,最近常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他干涩地笑了笑。
一个幽蓝色的女性身影从深邃的宇宙中浮出,“你在担心登陆评估的结果?”
“……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女性的身影抱起双臂,语气中有淡淡的受伤意味,“你没有义务回答一个人工智能的提问。”
不,不是这样。许云松想要否认,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收回了堆积在唇边的话语——直觉上,它自然而然,但却并不属于指令长许云松。
“羲和,我们开始工作吧。”指令长许云松说。
三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那个人还是许云松,只不过——只不过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陌生的东西。”夏谓之将鬓发撩到耳后,手掌擦过小巧的耳垂,“你知道吗周倩,视频里的人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所以一切都没有逃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周倩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腹部则充盈着冰凉的坠胀感。增强视域里许云松还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见了。男人那穿越了千万千米的目光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是啊,夏谓之又怎么会注意不到?聪慧、锋利、执拗,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疏离,许云松的全部生命都凝聚在他的目光之中。可现在呢?那些令他鲜活迷人的东西已经在他的双眼中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是一种,一种——
清醒的茫然。
“谓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夏谓之将手掌支在桌上,十指相扣,“否则今天你不会约我出来。”
周倩沉默了。
“我猜是坏消息。未经官方证实的坏消息。你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