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无声
作者: 星垂
鲸落海底,哺暗界众生十五年。
——加里·斯奈德《禅定荒野》
上篇 捕鲸季
“当一头鲸鱼死去,遗体将沉入深海,然后在海底形成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它被称为……”顾海平教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鲸落”两个大字。
前排的学生都低着头,翻阅着手中的高数习题或英语资料。
“它被称为鲸落。海底没有阳光,生态系统也就没有最基本的能量来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途径。深海热泉口和冷泉口可以为化能合成细菌等深海中的生产者提供能量,但是它们相距遥远,而且生物代谢模式过于单一。从海面飘落的有机物碎屑也只能说聊胜于无……”
坐在中间的学生睡倒一片。后排的学生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捧着手机打游戏,口中念念有词,嘈杂的音效隐隐传来。
“在这种情况下,偶然落下的鲸鱼尸体对于深海生物来说就是珍贵的绿洲。这也是海洋表层与深海之间一条重要的物质沟通渠道……”
“教授,”最后排缓缓站起个身着一袭红裙的女子,“今年IWC解除了商业捕鲸禁令,这会不会对深海的生态系统有所影响?”
顾海平看着她清澈明亮的双眸,愣了一下,“会,很可能是毁灭性的,这也是IWC的短视之处。不过,国际捕鲸委员会是一个分配鲸类资源的经济组织而不是动物保护组织,之前严格禁捕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不耽误日后继续捕杀。再加上一些国家和公司的贿赂,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让他们做长远全面的考虑,有些难为他们了。”
“可是,我们现在为什么还要捕鲸?人类早就不需要用鲸油作化工原料了,我们缺了那口肉就会饿死吗?”
“这就超出了这门课的讨论范围了,”顾海平耸耸肩,“睡觉的醒醒,我们来点个名。”
下课之后,学生们很快离开,阶梯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顾海平和那名红衣女子,她蹦蹦跳跳地跑上讲台。
“都三十多岁、当妈的人了,怎么还一天到晚没正形?”
“爸,不带这么挤兑人的。”顾澜嗔道。看着她的笑靥,顾海平突然有种渺远的恐惧像深海中的气泡浮上来,他极力将其甩出了脑海。
“你怎么今天有空来旁听我的课了?”
“我公公婆婆来了,他们帮忙看着淼淼,给我放了个假。”顾澜轻描淡写地说,“说说您自己吧。顾教授,您什么时候沦落到给本科生上水课的地步了?”
“轻松的活儿谁不愿意干。”顾海平一边收拾手头的东西一边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申请了提前退休,明年就能回家养老了。”
“您干吗这么着急?”
“我会帮你照顾家里。回科研岗吧,当初是我不对,话不该说得那么难听,也不该拿伦理委员会要挟你。你的研究成果已经拯救了上千人的生命,你现在却把生命浪费在乱七八糟的报表和柴米油盐上,太可惜了。”
“没有我别人也能研究出来。您当初说得对,科学没有边界,但有底线。我把握不好这个尺度,也许真的不太适合搞科研。”顾澜摆摆手,“别说这些了,我先去取车,晚上去我家吃饭。”
看着女儿的背影,顾海平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到底想怎样?”女婿何辰无可奈何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当初她转行政岗的时候说孩子还小,请保姆不放心。现在淼淼都三岁了,我又覥着脸把我爸妈接来照顾家里。她到底要我怎样才肯回来工作?”
“你那里的研究真的离不开她吗?”
“倒没这么夸张。主要是,如果我们的婚姻让她不得不放弃自己钟爱的事业,我真的会很难过。爸,您再替我劝劝她。”
“我会尽力,”顾海平嗫嚅道,“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是……您当初真的不该干涉我们的工作,我们的项目没有遇到丝毫阻力就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审查。再说,为了活命,没有人会介意移植猪的器官……”
“我知道了,先挂了。”草草敷衍了几句,顾海平挂掉电话,随手把手机丢进公文包,靠在教学楼外的门廊上。内疚感摄住了他,有些事女婿并不知情。
顾海平一直希望女儿能继承他和妻子的事业,但女儿最终却成为了一名生物学家,整天泡在实验室。她和何辰所在的课题组一直致力于异种器官移植的研究,根据患者的基因组对猪进行特异性基因改造,将其作为器官移植的供体,以确保不会有任何排异反应。这项研究已经进入了临床实验阶段,大规模应用之后可以拯救无数生命。所以,即使女儿从事的事业不如自己所愿,她仍是顾海平的骄傲。
但是五年前,他偶然了解到了女儿私下开展的研究。作为海洋生态方面的学者,顾海平深知隔行如隔山,从未对女儿的专业指手画脚,但这次,他措辞严厉地警告了她,并且威胁:如果不立刻停下,他就会向伦理委员会举报。
顾澜没有顶撞他,顺从地停止了相关研究。然而接下来,她无声的抗议让顾海平眼花缭乱。顾澜先是答应了青梅竹马的男友一直未果的求婚,结婚生子。产假结束后,她以孩子还小为由,申请调到行政岗位。从科学狂人到贤妻良母,这令顾海平措手不及。他经常内疚,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更委婉些,不然也不至于毁了女儿的学术前途。
刺耳的鸣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上前,拉开车门坐上副驾。一路上,他都在小心地斟字酌句。女儿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跟着车里舒缓的音乐低声哼唱。
在路口等红灯时,顾澜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顾海平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开头的蓝色鲸鱼标志让他知晓了发信人的身份。
“海洋守护者协会?他们准备行动了?”
“嗯,禁令解除之后的第一个捕鲸季就要开始了,他们人手不够,正在召集以前的队员。”顾澜随手删掉了邮件,“小布尔乔亚的把戏而已。”
顾海平皱起了眉头。女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鲸鱼,上大学时还曾经利用假期偷偷跟随海洋守护者的船队出海,冒着生命危险阻挠所谓的“科研捕鲸”。现在她却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车子重新开动。顾澜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安地摩挲着颈窝处的水滴形蓝宝石吊坠。后视镜上的挂件镌刻着切·格瓦拉的肖像,头上的红星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摇晃。
接下来的整个捕鲸季,有着捕鲸传统的各个国家开着装备精良的捕鲸船横行海上,其他国家的渔民也开往鲸鱼的迁徙路线碰运气。相对的,动物保护组织采取的最强硬的措施,也不过是驾驶快艇用尼龙绳缠捕鲸船螺旋桨,这种小把戏在暴利面前不值一提。
禁令解除后的第一个捕鲸季结束时,各捕鲸船队满载而归,在他们身后,鲸鱼绝望而悲伤的惨叫声回荡在一方方血红的海水中——这海水不只是鲸血染红的,前后共有十七名志愿者在阻止捕鲸时被高压水枪冲入大海,不幸遇难。对此,各个渔业公司和捕鲸协会仅仅发了几份不痛不痒的声明表示遗憾。这严重打击了志愿者们的士气。
“人类捕鲸的历史有两百年。很遗憾,在这两百年中,我们几乎只学会了更高效地杀戮,在其他方面,我们依旧没有一丁点儿长进。”面对媒体,顾海平无奈地说。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顾海平也许会和妻子一起加入志愿者的行列,但这时他已经不再年轻,壮志豪情早已被时间消磨殆尽。女儿虽然表面上满不在乎,但当捕鲸船将幼鲸和它的母亲一起拖上甲板的画面出现在新闻中时,她紧紧抱着年幼的儿子,眼中泪光晶莹,口中喃喃自语:
“我们在碧波之上歌唱,歌声在海风中飘散,那是它们梦碎的声音。”
在以后的日子里,顾海平曾无数次回忆起这个时刻。但当时,顾海平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惋惜女儿也逐渐被生活束缚住了手脚。
他本该多想想的。
“神风不会庇佑你的。”
岩田猛然惊醒,全身冷汗淋漓,这句话在耳边不停地回响。他坐起来,用力摇晃脑袋,想把这句话晃出脑海。然后他起身洗漱,穿戴整齐,来到甲板。
今天是南极海难得的好天气,更难得的是,那些讨厌的环保主义者没有来找他们麻烦。朝阳在翻滚的云层后面发出万丈金光,红彤彤的霞光映在发黑的血迹上,为已经干涸的污血染上了一层虚假的生气。野泽正在用高压水枪冲洗甲板,他是最优秀的鲸鱼猎手,他盯上的目标还没有打偏过。
“岩田君。”野泽打了个招呼,岩田也简单寒暄了几句,没有过多打扰他的工作。水流混合着深棕色的污血漫过甲板,流进大海,那些巨兽存在过的最后痕迹就这样消失在了碧波之间。
交班的时间到了,岩田来到驾驶舱,在声呐监视屏幕前坐下。
这已经是第二个捕鲸季了,商业捕鲸解禁之后,日本迫不及待地涂掉捕鲸船和鲸肉加工船船身上的RESEARCH(研究)字样,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南极海。岩田去年赚了不少钱,妻子不希望他今年再出海,想让他留下陪她等待孩子降生,但是除了跑船一无所长的他需要为还未出世的孩子攒奶粉钱,还要为曾祖母交医药费。
一想到曾祖母,岩田就有些头大,年近九十的曾祖母比她的四个孩子活得都长,已经有些老糊涂了,每次一听说曾孙要去南极海捕鲸,她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他不该跑这么远。
“去这么远的地方,神风不会庇佑你的。”
岩田总会在心底冷笑,要是真有神风这回事,曾祖母就不会在东京的大火中失去自己所有的亲人了。而且,要是日本不去捕鲸,她能不能活过战后的饥荒都是未知数。
鲸鱼是不会自己跳到餐桌上的,大海不给的东西,他们得自己去拿。
但有时,鲸鱼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比如现在,一头鲸鱼的声呐回波信号就出现在了显示屏上。岩田拿起对讲机,“伙计们,来活了,在东南方,是个大家伙,做好准备。”
这时,控制台上悬挂的风铃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不是悦耳的叮叮当当,而是低沉的嗡嗡声,就像一只令人烦躁的苍蝇。与此同时,显示屏上清晰的声呐图像也逐渐模糊成了一片杂乱的花花绿绿。
“怎么回事?”岩田有些疑惑,但伸出的手还没有接触到控制台,他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五脏六腑似乎都振动了起来,就像腹腔里有一只硕大的蜻蜓正在不断挣扎。很快,轻微的不适就变成了火烧火燎的疼痛,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却立刻一头栽倒在地,黑雾在眼前浮现,逐渐弥散开来。失去意识前,曾祖母浑浊的嗓音依然在耳边飘曳,细若游丝,仿佛一支不祥的安魂曲。
“神风不会庇佑你的。”
三天后,当救援直升机找到失联的日本捕鲸船时,一百多人全部死亡,然而,尸体上没有伤痕,船上食物淡水充足,机械组件完好无损,也没有搏斗和暴力的痕迹。
潘多拉的盒子才刚刚打开,日本捕鲸船失联后第五天,一艘失去动力、随波逐流的阿根廷籍捕鲸船被发现,船上的情景与第一艘失事捕鲸船如出一辙。接下来是第三艘、第四艘……
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不胫而走,外星人、波塞冬、亚特兰蒂斯……捕鲸人终于感受到了被猎杀的恐惧。他们纷纷抛下渔获,快马加鞭赶往最近的港口,狼狈得就像他们鱼叉下的鲸鱼。即便如此,也有相当一部分捕鲸船没能回到港口,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中篇 忒提丝
对南极海上诡异的血腥,顾海平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彼时顾澜不辞而别已有三个月,顾海平从时间上判断,她一定是加入了某个反捕鲸组织。他和何辰焦急地四处寻找,查阅各个动物保护组织的名单,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国家安全部的人员找上门来。
在前往青岛的专机上,顾海平和何辰都有些不自在。虽然他们是以专家的身份被邀请的,但面前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却像审视犯人一样打量着他们。他在电视上出现过,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国家安全部的副部长林松。
“顾教授,何博士,你们好。”
“你好。”何辰有些局促地微微颔首,旁边的顾海平看起来镇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