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报告
作者: 苏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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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喜欢在工作的时候遇到记者,尤其是当那位记者一开口就说她是“为真相而来”。
胡泷喊护士去叫医院的保安来,把这位记者大人请出去。
记者紧走半步,高跟鞋在地面差点儿敲出一个洞。她只用一句话就制止了胡泷,“胡大夫,我听说耿寒云的体检报告被人为造假了。”
胡泷示意她到办公室来,别在这里胡说。
负责耿寒云体检报告的人,就是胡泷。
1
这世上有什么比一进门就看到一桌子钱更惊悚的?
大概是知道这一桌子钱都是用来买你的命的时候。
两个多月前,耿寒云回家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桌子钱,以及惊慌失措的妻子。还没上小学的儿子双手撑在桌子上,直勾勾地盯着“钱山”,眼里写满了好奇。
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现在早就不是钱包里夹着一摞纸钞的时代了。但不只这孩子,耿寒云自己也没见过这么多,他这辈子赚到的和见过的所有钱加起来,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
无论纸钞,还是账户上的数字。
那堆钱甚至特地堆成了小山的形状,比整整齐齐地叠放,更具视觉冲击力。
直观地让人觉得,这是好大一堆钱啊。
那堆钱让他发愣了好一阵,直到妻子不露痕迹地戳了戳他,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人。
那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但眼角完全看不出细纹。他被“钱山”几乎完全挡住,发现耿寒云注视,起身捞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简短客气的握手。
耿寒云茫然地任由他拉着,“钱山”就横在他们交叠的双手的下方。
那人在耿寒云回握之前,就抽回了手。“我叫林江。”他介绍自己,“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前来。我是他的法律顾问,帮他处理一些法律上的问题。”
“所以,你是个律师?”耿寒云问。他看到林江笑了笑,带着精英阶层特有的自傲与冷淡。就是那种仿佛什么都懂,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俗称让人恨不得一拳揍在脸上。
“我当然有律师执照,但法律顾问和律师并不是完全一样的职业。”林江说,解释的时候也是那种自傲而冷淡的样子,“我以为您会更关心我为什么而来呢。”
“我的委托人希望与您达成一项交易。这些钱是他的一点儿诚意。”他装模作样地捏了捏孩子的脸,仿佛他真觉得孩子可爱一般,“听说孩子正在选学校,刚好我的委托人也有一些优秀的教育资源。”
听起来,像是那种用这一桌子钱也搞不定的学校。家长们尽显神通挤破头,只为从起跑线就改变孩子的命运。
耿寒云丝毫没有天降好运的感觉,这种有钱有资源有地位的人什么得不到?他不过一个普通人,有什么和人家做交易的资本?祖上一不小心传下了什么稀世之宝吗?他从家里唯一继承的怕只有祖传的DNA。
“我的委托人呢,心脏不大好。他之前接受过一次移植,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吧。可惜现在心脏又出了问题,需要再次移植。您大概也知道克隆技术,但直到现在也没法只克隆心脏。机械心脏研究了这么多年,只能说是白花钱。”
他看着耿寒云的眼神,已经写明了他此行的目的。
耿寒云不由得又看了眼桌上的“钱山”,原来这些是买命的钱,买他的一颗心,或者说一条命。
他不由得四处打量,期待在家里找出哪怕一个针孔摄像机来。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这只是什么恶作剧。
“你们怎么知道我能配得上?”他从没有参加过类似的志愿活动,他的数据不该在各种捐赠库中,除非是其它的数据泄露,比如日常体检之类。
但他心里清楚,能够拿出这些钱买他命的人,想知道这些数据简直易如反掌。
果然,林江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来,“您可以将这看作我们雇主综合实力的……一个很小的方面。”
这话让他说得听上去就像某种威胁。
“我会去告你们的。”耿寒云说,他还可以去网上揭露,有大人物想威胁他献出心脏。
林江微微摇头,眼里是对他无知的怜悯,也许还有对他命运的怜悯。“您没有证据。对于这种诽谤,我们有非常多的应对经验。不止在法庭上。”
最后这句话让他说得听上去就是某种威胁。
他冲桌上的“钱山”示意,“您不妨再考虑一下。我的委托人非常慷慨,他能提供的绝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东西。”
就算只是目测,桌上的也是个很大的数额,但钱再多,心脏摘了可长不回来。耿寒云虽然没什么钱,也算不上有地位,但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舒心小日子,没有什么困境和绝望,不至于为了一笔钱放弃生命。多大的一笔钱都不行。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沉默。只有电视的声音,那是儿子趁大人们不注意打开了电视,放起了最喜欢的动画片。
耿寒云买了会员,但还是跳不过广告。动画片之前的广告是浩瀚宇宙,一个小朋友拉着父母的手,一起搭载宇宙飞船,遨游太空。
林江歪头瞄了一眼,终于露出一个不那么“律师”的笑,“很讽刺吧,这个年代,人类可以随意上太空旅游,却还不能治愈心脏病。”
只要有足够的钱,太空旅行早已开发出成熟的旅游路线。只要有钱而且有闲。现在甚至还开发了远途的路线,不只是在近地轨道上看一眼太空,甚至可以花一两年甚至几年,旅行到太阳系的其他行星。
那差不多是儿子最喜欢的广告,差一点儿就要等同于他最喜欢的动画片。儿子嘟囔着广告词,在最后的画面和广告中的小朋友一起挥手,眼里是成年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向往。
林江显然是看出来了,他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把孩子的小手放进掌心,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音,向他示意桌上的钱。“这些钱,去几次太空旅行都够。你还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
孩子憧憬地去看爸爸,请求与期望还没说出口,只看到他爸爸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行李袋,把桌上的钱全都扫了进去。
他很少见到爸爸那个样子,阴沉、愤怒,他吓得一动不敢动。
钱装了满满一行李袋,甚至拉不上拉链。耿寒云拖着扔到林江面前,要他带着这堆钱,离开他家。一摞钞票被挤出来掉在地上,散开在两人之间。
林江不怒不恼,抬起手臂,在手表上按了几下,耿寒云家的电视上就切换了视频。
那是一群在幼儿园上课的孩子,耿寒云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视频中的老师正在讲遗体器官捐赠的意义,给这些孩子们看被捐赠器官拯救的真实案例,全都是孩子们喜欢的动画片的形式。最后老师问,他们愿不愿意像这些人一样,帮助并拯救其他的人。
耿寒云忍不住想跳起来,被妻子一把拖住。他从妻子脸上看到了惊恐,他们都明白了这视频意味着什么,同时心知肚明现在已无力阻止。
那明显是拍好的视频,视频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然尘埃落定。
视频中孩子们齐声说“愿意”,视频中的老师趁热打铁,现场发了遗体捐赠同意书,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视频外,林江拿出一张纸,正是耿寒云儿子亲笔签署的遗体捐赠同意书。
“器官配型这种事,直系亲属有相关性。您配型成功后,我们也对您儿子进行了配型,很幸运,他的器官也适用。”
林江起身,做出告辞的样子来。临走前拍了拍耿寒云的肩,凑近低声说:“孩子还小,调皮。大人可得好好看着,可别碰上什么意外。”
说完后,他甩了甩遗体捐赠同意书,特地露出孩子的亲笔签名。
“钱就留下吧。”他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随着他消失在门外,一袋钱砸在门板上,纷纷扬扬,在空中悠然飘落。飞舞着的纸钞的间隙里,他看到妻子脸上写满了惊恐。
寒意漫上来,一时间无人说得出什么。电视是屋里唯一的声音,满地的钞票摊开,书写着一个人的价格。
刚才的威胁明明白白。耿寒云看到妻子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弄丢了舌头。他抓住妻子的手拢在掌心里,发现妻子的手不仅冰冷,而且微微颤抖。
他握紧妻子的手,抑制住她的颤抖,和他自己的。
“没事的。”他安慰道,“孩子不会有事的。六岁孩子的心脏没法给成年人移植的,他刚才也就吓吓我。”
“而且,”他想了想补充,拼命找林江的漏洞,“政府对器官捐赠管得特别严,没成年的孩子随便这么一签,根本没法做数的。”
妻子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一点儿也没被安慰到。“那你呢?被这种人缠上,你可怎么办?”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孩子茫然地看着凝重的父母。他本能地想安慰父母,却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去牵父母的手,试图用自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妻子抱抱他,“没事的,去看电视吧。”她回播了动画片,节目从头开始,连带片头广告一起。
“会有办法的。”耿寒云安慰说,“我们逃走吧,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妻子问,带着绝望。
电视上卡通化的小朋友,又带着爸妈一起穿梭在了太空之中。
2
人都说,开在租金最贵的地段代表了一个公司的实力。那在租金最贵的地方有一整栋楼的,一定是各种意义上的人生赢家。
周英耀在最贵的地段有一栋楼,而这只是他的诸多地产之一。
他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整座城市。他专注地看着远处,仿佛想从城市灯火的天际线中,看出两千多千米外火箭发射升空的焰火。
林江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后,全没了平日高傲、淡漠甚至是跋扈的样子。他刚被周英耀骂了一顿,他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林江本以为万无一失。他为耿寒云安排了各种陷阱,从事业到经济到家人,他有一整个列表的备用计划,他有的是办法让耿寒云就范。
一个人再惜命有什么用,人总是有弱点的。上一次移植的时候,又不是没奏效过。
就算耿寒云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挖得出、找得到。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去哪里都要实名买票、上高速,以他们的资源和手段,掌握这些数据毫不费力。
耿寒云果然跑了,拖家带口一起跑的。但林江没想到,他还真跑到了一个他们管不着的地方。
今晚会有一枚火箭升空。现在发射一枚火箭不算什么,那火箭上搭载的也不过是普通商用航天器,搭载的人是普普通通的旅行团。
深空旅行,为期——三年。
周英耀的身体当然等不了三年。这名年近古稀的商业帝国掌门人最多再过半年就要换心。他们虽然有钱有资源有关系,但毕竟只是集团、财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离这颗星球。
周英耀一直在默默地抽烟。他的肺也不好,按说不该抽,但他不在乎。医生劝他戒烟的时候,他说反正都能换,何必那么珍惜,大不了换心脏的时候,一起连肺换了就是,别可惜了“捐赠者”的好意,反正缺了心本就是死,不如再多捐他一对肺。
他终于抽够了烟,最后一根烟头按灭在落地窗,留下一点灰黑色的余烬。林江知道,他该开口了:“我已经联系了第二顺位的适配者……”
这一句,又碰了周英耀的逆鳞。他把手里的烟头扔在他脸上,林江本能地侧身,那烟头便只戳在了他右眼的下方。
“你还敢躲!”周英耀怒吼,这个马上就要七十岁的老人吼起人来却中气十足,“都是你干的好事!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你现在年纪大了,办事不如从前了。我还一直留着你,该给的职位和待遇从没有亏过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林江当然清楚,那是因为上一次移植是他经手的。周英耀总是说,这是因为自己念旧,念着林江当年的功劳。其实俩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因为干脏活的人越少越好。
同样的秘密和手段,没必要多年后再多些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