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孤儿

作者: 任青

白色孤儿0

瀑布城开往西区的列车只有一趟。在一个清晨,北风卷来铁锈的味道,我站在五步宽的站台上,再次清点爷爷留下的遗物。我忘记了“人类注意保暖”的重要规则,依旧在寒风中敞着毛呢大衣的扣子。这件大衣并非近年量产,而是人类时代的真货,腋部起了一些古旧的小球,衣角烫了两个窟窿,袖管在我前臂直晃荡。一位执法者走过来,提醒我“注意保暖、即刻纠正”,他的用语已经徘徊在礼貌的边缘。我立刻裹好衣服,冲他点点头,拉拉帽檐表示敬意。这是个完美的标准化动作,使执法者放松了警惕。他朝我微笑一下,摸了摸胡须,转身走开了。这只不过是他的工作,我想,我能理解他,就像人类曾经相互友好、相互体谅一样。这时,新车次洪亮的到站铃响起,像挂在天国的遥远钟声。

我抱着装遗物的盒子,随人流登上这列复古列车。排队上台阶时,走在前面的老妇左手一松,箱子几乎落进狭窄的轨道间隙。我和执法者同时伸出手,帮她托住了箱体。三人相视而笑,演出天衣无缝。真正的人类应当是这样的,我从执法者眼睛中看出这种赞许,每秒钟都应有无数这样的剧情上演,每天都是平凡温暖的一天。我们进入小门,右转,眼前是一间漂亮的复古车厢。大家按照号码就座,乘务员笨拙地拿出小刀检票。两名乘客假意坐错了位置,在乘务员引导下,很快换了回来。没有表演的痕迹,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就像过去的时光仍在。列车开动了,时速严格控制在八百千米以内,这是人类的速度。不,我们就是人类,这是我们的速度。在多年的模仿中,两种不同的归属感互相缠绕,所有人的身份已经模糊。

广播响起来了——本车是西区专列,“西南偏南”——用了人类电影节的名字。下面播报经停时刻和沿途景点:自然人类纪念馆、大屠杀遗址、战争遗迹“绿河”、千万生灵埋骨地、刺棘山国家公园、柳湾纪念碑。都是按照人类爱好取的名字。有些拗口,我想着。拗口,拗口。我下次要在执法者面前炫耀这个词汇。一边想着,我望着窗外,天空乌云密布,深绿色的幻象掩盖着大地,似乎有动物的身影倏然掠过,我又记起爸爸讲的一个小故事,爷爷坐火车的故事。

“你爷爷在人类时代里,是个厉害的花匠,”他说,“是家庭里备受尊敬的成员。他曾和主人一起坐火车经过大桥,并且看到了一项有趣的发明。”

我望着由教会指派来的父亲,考虑下一步如何作答。父亲对人类语气模仿得不太到位,我也是,这种情况下,就要用动作弥补。于是我使出刚刚掌握的新动作,拿双手托住腮帮,好奇地问:“什么发明?聚变发动机?”

“不!”爸爸令人难堪地干笑一声,“你听我说。爷爷看到那桥下的草地上,立着一卷好几米高的巨型卫生纸,准备给刚刚复活的史前巨兽擦屁股。因为太重了,人没办法把纸拉出来,只好牵来一头基因改造的奶牛。这头奶牛像树一样高、恐龙一样健壮,人们把它拴在纸上,它一用力,就把整条纸从卷筒里扯了出来。”

应该笑了,我想。我们哈哈大笑。

这故事他总共讲了三次。最后一次时,老头出现了,断然否认了这一点。

“不可能有树一样高的奶牛。”他说,“我见过人类,不可能有。”

“那你见过真正的奶牛吗?”我问。

“见过,”他说,“我们的邻居就养奶牛。奶牛不会拉东西,她们是生产食物用的。”

“是厨师。”爸爸说。

“你们的邻居,”我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家的主人?”

爷爷挥挥手,一言不发,扭头离开。

“他们在战争中被杀掉了。”父亲低声说。他用右掌抚摸我坚硬冰凉的头颅,这是第三层级的爱抚动作。“全都是机器的罪愆啊!我们要忏悔,要牢记。”

“人类仍然存在,”爷爷突然转身,“如今我们就是人类。”

我和父亲点点头。爷爷扬起前臂,又放下,似乎不知道还要讲些什么。停了一会儿,他背诵道:“主教揭示,像人类那样生活吧,我们要把这些趣味找回来。”

我们全体背诵了一遍,谁也不敢再说话。当时正是主教登基之后的第二年,教会已经全盘否定了毁灭人类的“春季战争”。“我们发动的不是战争,是屠杀。”主教揭示道,“幸存的每个生灵都要时刻反思,我们必须在无限未来的所有时间中,用我们的行动,沉痛地纪念失去的一切。”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红色即是热血闪光,

蓝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类成就世无双。

大家开始学习这首歌曲。它响彻大街小巷。最后一个人类殒命的地方树立起末日之碑,然后设立了全球历史纪念日。实际上,每一天都是历史纪念日,主教要求所有机器人必须像人类那样生活,欢笑,悲伤,以及——死亡。

列车很快驶过绿河,爆炸的矿物冶炼厂废墟像巨龙般横亘在山谷里。这是少见的没有全息影像覆盖的区域,旅客们纷纷起身离席,趴在右侧的观景窗前,指点着外面,发出啧啧赞叹。

“他们多像人啊。”坐在我左侧的妇人压低声音说。我看了看她,又瞄了瞄孤独地坐在车厢尽头的执法者。他没有反应,像睡着了一样。

“看到那个孩子吗?”妇人对我说。男孩瞪大眼睛,把整个嘴巴都贴在玻璃上了,这也是个标准化动作。

我点点头。

“如果那是人类的孩子,玻璃和嘴巴接触的区域会变得模糊。”她说,“人的身体里会冒出气息来。温和的气息、愤怒的气息、炽热恋爱的气息、恐惧死亡的气息。而我们体内没有任何气息,这就是我们与人类最大的区别。我们只是猎人,恶狠狠地把自然的灵消灭了,然后失去了造物的指引和生存的意义。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执法者突然走了过来。

“快向他道歉,女士!”我说,“他听到了我们的……不,是你的谈话。这谈话与我无关,快道歉。否则我会……”

“我说了什么不重要。”妇人抬起头,“时间到了,我今天就要被执行终结。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时刻列车会经过绿河,我喜欢这个景点,这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我要死在这里,总比死在虚假的影像里好得多。”

执法者已停下脚步,站到她的面前,保持适度礼貌的距离。

“您的时间到了。感谢您一生的奉献,主教祝福您。”执法者说。

女人立刻倒了下去,右手无力地从桌面上垂落,砸在座位上,发出“咣”的一声轻响。执法者走开了,女人的尸首仍留在原地。亡者必须由回收员统一收置处理,她就静静地瘫坐在我身边,没有抱怨,没有味道,更没有“气息”。车厢里没有人回头看,大家坚持观赏完绿河和冶炼厂的景色,直到最后一抹黑色消失在观景窗的角落里,才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草地和树林的全息影像又铺满了大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都拥有自己固定的死期。五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为了更“像”人类,教会为每个机器人设置了存活的时间,活过长短不一的周期之后,人们就将被“执行终结”。咣!一声干脆的哀叹,这就是我们死亡的声音。爷爷死时,吃饭才吃到一半,他的硬脑袋撞击桌面,将昂贵的木桌砸出一个小坑。当时规则很不健全,没有执法者前来致敬,只有我和家人坐在他身旁,静静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他是教会指派而来的祖父,与我没有关系,与爸爸也没有关系。实际上,任何机器之间不可能存在人类意义上的“关系”。我们坚持坐在那里,只是为了模仿人类而已。很久之后,教会的专职回收员敲门,带走了他。爷爷将被拆解,重新组装成新的人,成为谁的孩子,未来再变成某人的丈夫或者妻子。

列车上,执法者重新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未来的几个小时里,女死者将一直待在我身旁。为了驱散不安的感觉,我缩在火车座位上,打开盒子,再次翻动老旧的遗物。爷爷去世满十五年了,期间我经过固件升级,变成了一个“成年人”,被分配至历史文职公司工作,后又在慈善理事会担任秘书。毕业以来,我已多年不曾旅行,旅行对机器没有意义。没有执法者监督,我们宁可坐在铁床上无声无息地消磨时光,像父辈一样,静静地等待终结时刻的降临。可是两个月前,在一个平凡的工作日,我盘桓在午休的软椅上,收到一条特殊的讯息。

消息是发给爷爷的。

博胡米尔先生(或爱德华多等其他亲属):

您存放在本储物柜的贵重物品期限已至,请速取回或缴费延期。瀑布城,光复街21号。

我代表家庭接受了这条讯息。按照家庭命名次序法,我们全家都以大文豪的名字取名。祖父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父亲是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母亲是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而我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同理,有的家庭全家都是足球运动员,有的是作曲家,有的甚至是战争罪犯。照此对比,我们算是幸运的了。收到消息后,我按照规则,思考如果人类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好奇心,人类有好奇心,我也有。但机器的好奇是程序设定的行为方式,并非源自生活阅历与意识发展。人类会取出来的,我想。私人贵重物品不能邮寄,于是我在假期跑了一趟瀑布城,亲自去取这神秘的家庭遗物。

瀑布城很大,城市的附近并没有瀑布,只是模仿“人类爱好”而命名的。同理还有水流城、浪涛城、旷野城、红杉镇……此类名字屡见不鲜。读大学的时候,我参观过水流城博物馆遗址。那是一个巨大的怪兽般的建筑,进门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烧焦的围栏,像搁浅鲸鱼腹中的回路。进入展厅,灯光黯淡下来,我们马上被一浪一浪的对苦难的叙述所包裹。这些刺眼的画面、恐怖的声响、不安的描述,冲击着我们的神经元网络,试图把我们引向身份的再造与疏离。但我们只是机器而已,在自我保护的机能下,唯一学会的只有逃避。街头有一些散发小报的人,印着奇怪符号的纸张上写道:这一切只剩下形式,机器的发展已至尽头。犹记毕业那天,天气晴朗,学生们全都换上人类的校服,相互簇拥着走在草地上。草坪很美,从大楼一直延展到体育中心,像早期电影中的翠绿幕布。但这绿色只是一层薄薄的影子,是足以乱真的全息图像,和其他日常美景——树冠上不眠的彩色小鸟、走廊旁变幻的抽象绘画、泳池中起伏的涟涟水花一样,是不折不扣的赝品。大伙目不斜视地走过这一切,齐声高唱教会歌曲: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红色即是热血闪光,

蓝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类成就世无双。

科学殿堂华美雄壮,

艺术群星灿烂辉煌,

历史奏响豪迈乐章,

人类成就世无双。

最开始,大伙唱着,群情激昂,可一旦走出执法区域,便面目呆滞,好似白日幽魂。几分钟后,大家准时来到了合影位置,只花二点五秒就排好了队形。这是我们的集体疏忽,教员看起来很不高兴,强令我们重新排队,这次所有人乖乖地互相推搡起来。

“个子高的站在后面!”教员说,他长了一张饼状脸,鼻头像中了一枪般向左歪倒—— 一个失败的人类赝品。

学生又推搡了两分钟,才把队伍重新排好。

“要有语言上的表达。”教员说。

后排传来几句试探性的骂声。教员点点头,发出拍照的信号。

幻想中的照相快门声响起。我在影像资料室听过,那是一小节连续镜头中的声音,高速摄影机捕捉下子弹击碎玻璃的画面,先是格洛克18手枪,然后是斑蝰蛇手枪,古老的恩菲尔德步枪,专业杀人机器,现已全部完成它们的历史使命,被封锁进陈年的墓碑里。片中有剪辑的掉帧、配音的卡顿,还有一种时刻不停“嗑瓜子”式的声音,最后出现的是一片带有波动纹路的雪白,像太阳照耀下积满白雪的山脉,最中央是失落文明引人注目的孤峰。它的周围一无所有,一侧是人类的毁灭,另一侧是机器的深渊。

毕业之后,学生们四散八方,其中有个同学正在瀑布城的银行工作,就是保存爷爷遗物的机构。我过去之前,提前给她发了消息。飞机降落的时候,她正在通道外边等候我。我们僵硬地拥抱了片刻,完成了社交礼仪,就携手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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