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9:脑机时代

作者: 阿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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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糟糕呢,严妍在被撞飞的那一刻还在想,糟糕到自己要在街头寻死?

要说时间点,肯定是陈彦出的那次车祸。但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着软管,透明的液体像蚯蚓一样涌进他的身体;哪怕他三年来只剩呼吸,没有意识,她也没有如此绝望。那时,她只是难过和自责。

尤其是,当医生告诉她,可以通过植入脑机芯片治疗陈彦时,连难过和自责都消失了。

“就是有两点,你得好好想想。”医生观察她的表情,斟酌着说,“首先,手术有点儿麻烦。”

严妍微微皱眉。

“整体是比较乐观的。”医生展颜一笑,“其实脑机技术已经很普及了。我看严小姐的职业是编剧,创作时应该也在用脑机头盔吧?我们做临床手术,也得戴。”

严妍点头。早几年写剧本,她是靠灵感、熬夜和咖啡因,但陈彦出事后,她有点儿神经衰弱,创作时爱胡思乱想。陈彦倒在血泊里的情景,总会在脑中浮现,像丢帧的全息影像。这场景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在指尖流露。一次,她写言情桥段,写着写着,正在一边恋爱一边商战的男主角,下一场戏就被车撞飞,而她自己没有察觉。后来资方用程序检验剧本,这一段被标得血红——系统判定这段戏有违观众预期,会严重影响收视率。

她连忙道歉,但改了几稿都过不了系统审核。在同行推荐下,她买了脑机头盔,戴上之后,涣散的精神像是稻草一样被一只手握紧,集成一束。她高效地完成了剧本,系统给出高分,资方这才敢去拍摄。

不只是她,这座城市里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脑机头盔。那玩意儿像被掏空内脏的刺猬,内壁光滑,外壳上长满了粗粗细细的电极。它能解读脑电波,再反馈给大脑,让大脑知道哪些事情该做不该做,包括分泌身体激素。

医生继续说:“人体和机器一样,都可以精准控制。只是以前我们不知道打开这部机器的方法,BCI①技术出现后,我们才有解密这部机器的钥匙。”

严妍试图跟上医生的逻辑——尽管没有脑机头盔帮忙,显得有点儿困难。“你是说,我男朋友只要戴上脑机头盔,就可以醒过来?”

医生摇摇头,“我们尝试过,不太行。陈先生是脑干大面积脑梗死,大脑活动停止,再加上隔着颅骨,不能接收头盔的电波反馈。我们提供的解决方法,是侵入式脑机接口。”

听起来也很简单:把脑机头盔做到足够小,植入脑中,代替休眠的脑区域,重建神经冲动。它不仅能读取脑电波信号,以此来控制外部设备,比如机械臂,还可以进行精确的电刺激,让大脑产生特定的感觉。

“法律允许吗?”

“哈,你问到点子上了。侵入式BCI还不成熟,毕竟要在脑子里动刀,部件再小也有创口,之前还有几起失败的例子,法律上卡得紧,不能流入市场,只能用于小范围的医疗领域。但幸运的是,陈先生受的伤恰到好处——抱歉,对陈先生的不幸,我当然是感到遗憾的——脑休眠和肢体残疾,刚好符合植入条件。”

听起来都是好消息。严妍只剩一个顾虑,“所以你是说,手术会有风险,是吧?”

任何事都有风险,只是在这个时代,任何事都可以被量化。所谓风险,也只是用数据建立模型,设定参数,再估算出一个比例数字。

31.2%。这是陈彦做手术失败的概率。

严妍可以接受。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陈彦继续躺在病床上,陷入永恒的意识黑渊。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是医生,不能说这种话。”医生拿出一沓文件,递给她。

文件上的条款很复杂,严妍翻了翻,几乎每页上都能看到“免责声明”四个字。

“你刚刚说有两点,另一个是什么?”她问。

医生笑了笑,露出白皙的牙齿,“这种手术嘛,有点儿贵。”

忘说了,城市里另一半不用脑机头盔的人,都是因为用不起。

好在严妍这些年有点儿积蓄,加上陈彦出事的保险赔偿,勉强能凑齐手术费。

2

陈彦醒来后,花了很长一阵,才从陌生感中适应过来。

这种陌生感不是来自暌违了三年的世界。世界确实有一些变化,堪称日新月异,但趋势无非更快,更小,以及更贵。他需要适应的,是体内的变化。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他的视野不再清晰,但也不模糊,眼球像被水浸泡一样,处在一种动态的晃荡中。克服由此产生的眩晕后,他发现,只要看向哪里,视界里水波的凸面就会将该处的景象拉近,近到可以看清每一个细节。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巨大山峦,沟壑纵横又宽广,但色泽又介乎褐色和金银之间。他眨眨眼,山峦的影像缩小千百倍,旁边出现了眼睛和鼻梁。他这才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山峦,只是这张脸上眼角的皱纹。

“你老了。”这是他对严妍说的第一句话。

严妍稍微往后退了退。为了迎接陈彦醒来,她精心化了妆,确认那轻微的鱼尾纹都被粉底和遮瑕笔盖住,没想到还是被陈彦一眼看出——或者说,是被陈彦脑子里的BCI芯片一眼看出。

“三年了,你终于醒了。”她哽咽着说。

她的声音、表情和眼神,以及藏在这三者背后的情绪,都以一种坦诚到近乎赤裸的姿态,平铺在陈彦的眼中。他尚在发愣——毕竟上一秒的记忆还是那辆轿车碾过来的恐怖画面,再睁眼,就换成病房里感人的情侣相认——但大脑的某个部位帮他处理了这些信息,并且告诉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回应。

他张开左臂,抱住严妍,柔声道:“没事的,这三年也辛苦你了。”

随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右臂去哪里了?

不仅是右臂,他掀开被子,发现左腿膝盖以下,也空空如也。

“是车祸……”严妍说,顿几秒后又道,“对不起。”

于是他也记起车祸的原因。

两人吵架,严妍生着闷气,低头在街上走着。一辆还在使用手动驾驶的老式汽车横穿而至。是他上前推开了她。很俗套狗血的剧情,这种桥段,严妍这种三线言情编剧都不屑用——用了也通不过系统审核,没想到却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身为配角,最可悲的就是拿到主角的剧本,却没有主角光环,对接下来情节的走向全然无措。

“不过别担心,”严妍说,“他们会给你装上义肢,跟BCI系统是兼容的。”

花了好几天,他才知道自己脑子里多了个小小的芯片,取代大脑里那些不再活跃的部位。医生说他运气很好,芯片植入后,只产生了轻微的排异反应。

“有其他运气不好的人吗?”他问医生。

医生说:“很多。所以BCI还不能投入市场,就算用于医疗,也只有像你这样符合标准的病人才能使用。”

所以其实一半是治疗,一半也是实验。

适应过程比想象中快,花时间的,主要是对义肢的控制。从跌跌撞撞到能够行走,他花了一个多月。严妍一直在旁边照顾,看着他一次次跌倒,脸和手都磨出血,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赶开。

陈彦终于适应义肢的行走后,在病房里健步如飞。她也很喜悦,问他感觉怎么样。

事后想起来,其实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变糟糕的,但她没有及时意识到。

“好像……”当时陈彦站直身体,左腿的动力足弓在地上缓缓摩挲,“好像比车祸前,要高了那么一点儿。”

3

出院后,他们回到家。

家里倒是没变,是三年前他们租的房子,陈彦的物品还在,连摆设的位置都差不多。由此可见,三年来严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三年,有人追你吧?”他问。

严妍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没答应。”

陈彦抱住她说:“没事,现在我醒来了,后面都是好日子。”

好日子的确持续了一段时间。屋子里有了生气,夜晚也不再是一个人睡,性与爱交融,再也不是简单的生理需求。

唯一的缺点,是当她处在久违的巨大愉悦中,习惯性去抓他的手臂时,却发现抓了个空。

这一瞬间,像是有冰水泼下。

“下次,”陈彦讷讷地说,“我还是戴上手脚吧。”

“没关系,也不用……习惯就好了。”

但从那以后,陈彦就一直穿着义肢,连睡觉都不卸下。唯一让他跟这些精密的金属器械分离的事情,是洗澡,但通常他也会把浴室门反锁——在以前,洗澡时他都不关门,并且露出贱兮兮的表情,邀请严妍加入。偶尔他能得到一只飞过去的拖鞋,偶尔,也会如愿以偿。

肯定会有些变化,严妍想,毕竟脑袋里嵌入了机器。而且就算有再多变化,也好过他继续躺在病床上,陷入无意识的深渊中。

得益于脑中的BCI芯片,陈彦对义肢的操控日趋灵活,右臂的五根金属手指甚至能同时做出不同的动作。有一次,严妍看到他在电脑前编程,左手平放桌上,右手五指弹跃如飞,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这么灵活?”严妍吃了一惊,“跟弹钢琴似的。”

弹钢琴是人类手指能做出的最复杂精细的动作,但陈彦听到后,表情依旧平淡。“可惜只有五根手指,”他抬起右手,金属的五指像波浪一样依次扭动,“如果多一点的话,我确实可以给你弹钢琴。”

“等等,”严妍这时才发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编程?”

陈彦之前的职业是美术教师,对代码很陌生。她不记得他报班学过汇编语言,或C++,或Java,或是程序员鄙视链上的任何一种编程语言。

“不是‘学’,是‘下载’。”

严妍这才知道,BCI芯片不仅是替代了陈彦脑中受损的部分,也在影响其他领域。比如负责记忆的海马体,以及负责推演和逻辑的额叶,只要在医院官网下载对应的知识,陈彦就能掌握。

她知道BCI技术的玄妙,戴上头盔后,能更专注,调节一些激素的分泌,焦虑或失眠都能治好。但隔着颅骨,头盔无法直接在脑子里刻写信息,只起修复和增强的作用。

但陈彦的芯片,显然能做不一样的事情。

陈彦学代码的原因,是要找工作。

他去面试时,严妍都在家写剧本。她被幸福感包围着,写出来的剧本盎然生趣,系统评定为高分。到了晚上,她会听陈彦讲述白天求职的经历——并不顺利。

很多公司会询问他这空缺的三年去了哪里。在这个年代,他无法撒谎,只能老实地回答:“在病床上。”通常这四个字一出口,就会换来对方程式化的微笑,告诉他回去等结果。

结果都是一致的。

“没关系,”她安慰他,“你编程这么厉害,肯定会有公司要你的。”

严妍并不仅是口头宽慰。她在影视圈混了这么久,还是认识几个人,找了一圈后,一家特效公司愿意给陈彦机会。他们在开发一款给演员做减龄效果的软件,让陈彦参与底层构架。

“不过先说好,要是他能力跟不上……”对方老板字斟句酌地说,“我这儿也养不了闲人。你也知道现在的压力,我们当老板也不容易。”

半个月后,对方的电话又打来了。

“真没想到这么牛!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同时会用所有的编程语言,还能无缝切换,这么资深的程序员,居然还有头发,真是不可思议……”

六个月后,陈彦成了这家公司的正式员工。

严妍心底的石头彻底落地,甚至开始构想结婚的事情。陈彦曾经求过婚,她也答应了,如果没有车祸,这件事三年前就该完成。

4

“再等等吧。”陈彦说。

“嗯?”严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们已经等了四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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