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阵
作者: 贾煜
基哦索基哦索基哦索,
索基哦索嗬,
基哦索尤米基哦索基哦索嗬基哦索。
哦嘶!呀欧!①
——羌族请神歌《基哦索》
楔子
占卜结束,郎加木跟着阿爸爬上房顶。碉房旁靠山一侧,用片石砌成的塔形小石龛上放着白石头,那是家里祭祀山神的地方。月光皎洁,他们来到白石前,白石却暗淡无光。阿爸从长衫里掏出帕子,擦拭白石,再举过头顶,用月光照亮它,然后反复念叨:“尔玛人②的神啊,请保佑云屯村吧!”
在龙门山的羌族村寨,他们日常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祭拜。这晚,郎加木和阿爸一样,穿一身麻布长衫,外面套了件羊皮褂。他们的长发编辫绑成髻,包在头帕里。阿爸是释比③,郎加木是他的徒弟。等到天明,郎加木就正式“毕业”了,从此成为云屯村的新释比。
忽然,郎加木听到山里传来一阵似石头摩擦的闷声,只是隐隐约约,却已经让人心神不定。夜空下,大山的轮廓像粘贴在黑幕上的剪影,本是稳稳当当,现在却似乎动了起来。郎加木听见阿爸喊了一声:“糟了!”心底一沉,立刻随阿爸疾驰下楼,背上阿婆就往门外逃。
几乎同时,耳边响起了警报鸣声,几束白光也将云屯村照得通亮。熟睡的村民被惊醒,来不及穿衣,拉起同屋的人,或抱着小孩,或搀扶老人,纷纷冲了出去。在他们身后,巨大的山体从千米高空滚落,顺着山势往前俯冲,轰隆隆,轰隆隆,大小不一的石块卷杂着被粉碎的树木残枝,不断砸向碉房,滚滚烟尘铺天盖地地袭来……
郎加木被尘土呛得直咳嗽。听着轰隆声愈渐逼近,他又怕又急,背着阿婆拼了命地奔向避难坝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避难坝子的地势比云屯村稍高,郎加木到达那里时已挤满了人,哭声、喊声、骂声不绝于耳。喘息间,他把阿婆放下,才发现家人并没有跟来。他跑到坝子边缘,借着白光张望,看见阿爸正领着一群人往这边赶,突然,其中一人从人群中闪出,朝反方向跑去。阿爸去追那人,身影很快淹没在席卷而来的烟尘中。
“阿爸——!!”
郎加木扯开嗓子大喊,可声音在大山的轰鸣下却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恐惧攫取了郎加木的魂。他浑身冰冷,跌坐在地,闭上眼,颤着声音念起经文。他没想到,阿爸占卜的“大凶”来得这么快,不容他们有任何防备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大山的响声渐小,郎加木才试着睁开眼,让吓飞的魂魄重回到身体。这时,他看见凄惨的白光下尘土弥漫,只能从烟尘稀薄的地方觑到对面山上滚落的石头呈瀑布状倾泻,覆盖了整个山脚,而云屯村,再也寻不到了。
上篇
从“龙门阵”开工到神山被削去了尖儿,只用了七天。云屯村好像也矮了一大截。
云屯村是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单位的羌族村庄。那年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后,村里的碉楼碉房严重破损,幸存者们整体搬迁,在临近的市区重建家园,但不久,一些难以适应城里生活的羌民又陆续返回山上,重建了村寨,还叫云屯村。这一建,不管是再遇到地震或其他灾难,六十年间,他们都再没下过山,直到村庄被那次崩塌灾难掩埋。
郎加木现在住的新云屯村,是在崩塌灾难之后的又一次重建。新址是阿爸选的,当时阿爸占卜到云屯村将有一劫,提前筹划选好了新的山头。但搬迁事大,阿爸还没来得及安排好,灾难就发生了,只有作为释比学徒的郎加木知道新址。灾难过后,郎加木用法器再次占卜,依然是那个地方,政府也组织了省地矿局的专家队伍进行地质灾害评估,确认没有隐患,幸存的村民就在那里建了新家园。
新建的云屯村藏于一块山谷地带,那是高踞于海拔两千多米山腰的台地,依山势错落而立,常有云雾缠绕,是名副其实的“云朵上的村庄”。村寨一直保留着传统的生活习惯,房门挂着羊头骨,炊烟在山里袅袅升起。没有机械化耕种,即使建造住所,在材料选用上也极尽原始,多以片石和木头为主,好在石砌技艺有所改良,又有机械辅助,修建一座碉楼的时间从几年缩短到一个月。村寨虽然深居大山,但在国家的扶持下,生活早已不是问题。只见那高山深涧中,以碉楼为中心的碉房零星散布其中,层次分明,个个都如山野的护卫般威严、冷峻。
阿爸的确有眼光,新村建成没过多久,连政府的大工程“龙门阵”也选择了这里。护卫们不再孤寂,村寨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周围的平地很快建起了临时住房,又很快住满了各类人,形成一块块基地:指挥中心、科研基地、采购基地、生活基地……仿若一座座村寨一夜间拔地而起,最后还抢了云屯村在山谷的风头。从那以后,这些基地就像时钟齿轮一样,日夜兼程地转动着,不眠不休。
但郎加木不喜欢这个工程。它毫无疑问破坏了大山,甚至连神山都被削去了尖儿。为此,在“龙门阵”开工之前,郎加木用羊髀骨占卜了好几回,无一例外,占卜的结果都是大凶。那是一种颇具古韵的复杂占卜方式。在火光中,他取艾叶捻成小团,放在羊髀骨上烧灼,然后从髀骨被炙烤出的纹路长短和走向来判断云屯村的祸福,每一次他都会看到山崩地裂,整个大山被一片红彤彤发着光的森林吞没,这片魔鬼般的森林正和政府宣传册里的“龙门阵”一模一样。
为了消解凶运,郎加木曾带着村民去找政府,反对建设“龙门阵”。政府专门邀请了他和其他释比开会,向他们解释项目原理和意义,也答应他们尊重羌族的信仰,尊敬神山。随后工程还是按照计划开动了,郎加木则在项目启动前带着村民举行了祭神山仪式,祈求山神原谅。但这一切都无法消除他心底的恐惧。此后他又占卜了几次,结果也都不好。
与郎加木的碉房遥遥相对的,是罗天羽住的科研基地。他们中间隔了一条深沟,流水像一匹白绸缎起伏翻飞。平日里,郎加木在碉房顶上倒腾时,罗天羽就站在对面看他;罗天羽忙活时,郎加木又在房顶看她,保持着警惕。郎加木喜欢待在房顶,是因为喜欢看太阳从山垭里冒出,看第一缕阳光似金色锦缎,从洁白的山尖缓缓铺下。他喜欢在太阳的神圣中迎接新的一天。
但他现在没了这种心情。以前,楼顶的风能过滤掉人为的杂音,只留下大自然的一片嗡鸣,让他可以聆听山神的呢喃。可现在山林间尽是机器的声音,高耸的钻机与碉楼一样威严,但无休止的嘈杂惹人生厌。可能唯一不觉得厌烦的村民是阿婆。自从罗天羽回来后,阿婆更麻利了,每天做很多羌食,隔三岔五就送到对面,还开始绣起帽子和云云鞋。
郎加木气阿婆给罗天羽送东西,但不好多说,也没法阻止,只好赌着气。直到有一天,阿婆因去罗天羽那里,忘了锁羊圈,把纳吉弄丢了,郎加木第一次对阿婆发了火。
“你知道纳吉对我意味着什么!”郎加木说这话时,阿婆埋着头,叠顶在头上的瓦状青布遮住了她大半个脸。
郎加木顿了顿,一跺脚冲出门,独自上山找羊去了。
十三岁那年,阿爸为他举行成人礼。那日,阿爸牵着一头健硕的纯白山羊向他走来,它那螺旋状的大角让他胆怯,但他还是骑了上去,抓紧鬃毛。阿爸一松手,他就从羊背上摔下来,惹得阿爸大笑。他不服气,再次翻上羊背,双腿用力夹住它的肚皮,无论它如何冲撞,始终不松手,坐牢在它的背上,直到它低头发出“咩咩”的颤声,他才跳下,在阿爸惊诧的目光中高高昂起了头。那只被他驯服的羊,本是要在成人礼上宰杀的,可他求阿爸放过了它。在后来的崩塌灾难中,白羊是唯一一只逃过劫难的羊,他便更加珍惜它。再后来,白羊有了羊孩,他挑了一只最像它的小羊,训练它,呵护它,在白羊死后,就将“纳吉”的名字留给了它,并视它为自己新的“守护羊”,珍爱起来不像个大人。
在附近山上找了两天,郎加木一无所获。第三天,他还要去找,却发现阿婆不见了。他想,糟糕,阿婆一定是去找羊了。立刻,他心里在着急之外,多了慌张。父母在崩塌中遇难后,罗天羽离家出走,他从此与阿婆相依为命。他虽然是释比,是村里的精神领袖,是指引别人怎么做事的人,但日常都是阿婆在照顾他,在默默忍受他的脾气。他内心不断上涌对阿婆的愧疚。
白天的山岭被秋天的红叶染得炽烈,像吞噬了一轮太阳,发疯似的燃烧。郎加木跑遍了四个山头,跑烂了鞋,也没找到阿婆和纳吉。
他望着对面被削去尖儿的神山,心里又燃起怒火,回家找出积了灰尘的法刀,霍霍地磨了几下,就去找罗天羽。
基地里,工作人员将郎加木死死拦住。
罗天羽见是郎加木,立即走上前,以一副清傲的姿态问:“找我有事?”
“你们削了神山,触怒了山神,会给云屯村带来灾难的!”郎加木想到那些占卜,气恼上头,把法刀横在胸前,“我的纳吉丢了,阿婆也不见了,这就是开始!”
“阿婆失踪了?”
“对,我找遍了周边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见着人!”
“所以,你就提着刀来找我?”一声嗤笑。
“不然我能找谁?你们霸占了云屯村最神圣的地方!”
“协议里写明了这是我们施工的地儿,与云屯村分界清晰。”
“你明知道这神山也是属于云屯村的!”
“你这是强词夺理。”罗天羽也恼怒起来,冷着脸说道,“我不和你扯这些,先带你找到阿婆要紧。”
“你知道她在哪儿?”
罗天羽摇摇头,手朝基地里面的设备指了指,“它知道。”
“它?”
“对。”罗天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懒得解释。正要起步,她又转过身来对着郎加木说道:“如果我找到了阿婆,你得和我做个交易。”
郎加木攥紧了法刀。
“找到阿婆后,你们必须迁走,到山下重新为云屯村找个新址。”
“你没权利决定我们的去留!”郎加木咬咬牙,“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不找阿婆了?”
“阿婆也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她,但我希望你能为了全村人着想,搬到山下去。”
“又来这一套!”郎加木不屑道,“我们搬不搬,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让他们下山融入现代生活,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非要阻拦?”
“你走了,就不关你的事!”郎加木逼近一步,“再说,云屯村现在这地址是阿爸选的,我绝对不会搬走!”
提到阿爸,罗天羽倒吸一口气,沉默半晌,叹道:“还是先找阿婆吧。”
她带着郎加木来到监测中心的一排设备前,屏幕里花花绿绿的光点在山里移动、转换。
“这是我们的环境生物检测系统,可以结合天上的卫星和地面监测,探察山里的生命活动情况。”
搜寻工作大概进行了五分钟。镜头从高空缩小范围,朝着一个红点拉近、放大。很快,一个模糊的人影便出现了。
“是阿婆,旁边那个是纳吉!”郎加木喊道,“他们在沟里!”还没说完,他就准备往外跑。
“等等,你不用去。”罗天羽叫住了他,“我马上把信息传给附近的巡逻队,他们会把阿婆安全送回家。”
郎加木心里没那么急了,但也没半点儿感激。阿婆和纳吉都找到了,他不想继续看她洋洋得意的模样。所以,他一句话没有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喂,考虑一下我那个建议。”罗天羽的声音从身后追上了他。
他站住身,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我们不会搬走的!”便大步离开了。
郎加木其实是一路忍着憋屈走的。如果可能,他宁愿一辈子不见罗天羽,一辈子都不跟她说话。
他不明白,她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她既然要回来,为什么又要把这里挖个天翻地覆。
他早就从政府的宣传里了解过“龙门阵”工程。这是一个国家级的大型项目,用来消弭地震,他不懂具体原理,但听说一旦建成启动,就能让这里再不遭受地震危害。他也在政府组织的沟通协调会上看到过“龙门阵”的介绍。这是全球第一座可投入实用的大型消震工程,由3762座地震能装置构成,每座装置如一棵潜入山地的树,分为三部分:露出地面的“树冠”用于接收太阳能,辅助专门电路驱动装置运行;埋入山体的“树干”用于稳固装置,同时用作输送通道;伸入地壳的“树根”用于搜寻吸取地底的机械能和热能,再进行转化。“树根”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仿生机器,可以像植物的根那样在地下“生长”。垂直地面向下延伸的主根在“生长”到一定深度时,内部会生出许多侧根,形成植物那样的根系。与植物根毛区吸收水分和矿物质各自独立一样,装置根端吸收机械能和热能的区域也各自独立,它们一旦探测到对应的能量,就会主动吸取,通过内部附着的“细胞膜”,进入转化和贮藏的“根壁”,从而吸收热能和地震能发电,或者将地震能传导到指定的无人区,通过诱发小型可控地震释放能量,避免大的灾害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