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僧
作者: 夏笳
熏 坛
十月的灵隐寺,笼罩在一片祥和法云中。
寺院西南有一条窄窄的步道,名为天竺道。道路两旁有茶园、古刹、村舍和竹林,还有一道潺潺的溪水蜿蜒流淌。傍晚时分,游客稀少,一名黑衣男人独自走在天竺道上。他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眉心几道深沟,像是从未舒展开过。刚下过雨,草木砖石都湿漉漉地闪着光,金红黄白的桂花星星点点落满石板路,甜香扑鼻。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仿佛留恋沿途美景,又仿佛有所思虑。
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立在路口,向男子双手合十行礼道:
“周居士好,我是小王。正玄法师让我在这里迎候你。”
她不施粉黛,一双黑漆漆的眉眼十分生动,眉心正中有一颗嫣红小痣,像是特意用朱砂点上一笔似的。
男子还礼道:“多谢费心。”
两人沿着天竺道并肩前行。
小王问:“这条路上的风景很美吧?”
他点头道:“的确很美。我以前竟不知道有这条路。”
小王道:“如今大家都习惯乘LINGcart,少有机会步行。以前我每次来,都喜欢在这条路上走走,算是结一点儿佛缘吧。无论心里有怎样纠结的事,最终好像都能走出一点儿头绪。”
他问:“你常来灵隐寺修行吗?”
小王摇头道:“我并不是佛弟子,只是这次水陆法会期间过来帮忙罢了。周居士是特意为了法会而来吧?”
他沉默不语。
小王又说:“水陆法会普度水、陆、空六道众生,亡者可得解脱,生者也可累积功德。听说灵隐寺方丈正玄法师今年即将退院,所以这次法会仪轨特别隆重,前来参会的人数也特别多。”
他问:“正玄法师年纪很大了吧,他做灵隐寺方丈好像很多年了。”
小王道:“法师今年七十岁了。他十八年前在灵隐寺剃度出家,八年前升座为方丈。”
他喃喃道:“十八年……”
小王道:“十八年听上去很久,过去后回头再看,却好像只是一场梦一样。”
他低头不语。
小王问:“周居士见过正玄法师吗?”
他如梦初醒般答道:“多年前曾有缘见过一面。那时候……”愣了片刻,他又道:“真是造化弄人。”
小王停住脚步,说:“我们到了。”
二人立在灵隐寺西面偏门前。此刻日头西沉,满天金红云霞,归巢的鸟雀在林间吵闹不休。
小王道:“法会将从明日开始,持续七天七夜。此刻各大坛口已布置整齐,整座寺院的法云结界也已开启。”
“法云结界?”
“法会庄严,为避免闲杂人等打扰,需验证身份方可进出。周居士请像我一样伸出右手,掌心向前。”
他学小王的样子伸出手,感觉掌心仿佛贴上一道看不见的壁,轻如云,凉如水,坚如金刚琉璃。一轮莲花样的金色光芒从他掌心接触的地方绽开,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他不禁抬起头,望着那光芒在半空中消失。原来整座灵隐寺都笼罩在一座圆拱形的宝盖之下。
结界上闪过他和小王二人的影像,伴随一声如钟如磬的声响,影像化作薄薄的白色云幕,从中现出一道圆形入口。
他暗自吃惊。LINGcloud是以碳纳米元件为基础的新科技,能够结合空气中的水分子,像云一样自由流动,任意变换色相材质,带来梦幻般的交互体验。很多人都预言,它将在未来十年内全面取代硅基电子产品。只是由于价格昂贵,目前只能在一些高科技行业中见到。未曾想到,灵隐寺竟拥有如此巨量的LINGcloud,更在运用方面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看来关于此地的许多传说都并非空穴来风。
朱漆的木门悄然开启,门后隐约传来琅琅诵经声。
小王低声道:“熏坛洒净仪式就要开始了,周居士请随我来。”
他呆立片刻,抬脚迈入门槛。门在背后合拢,满世界的鸟雀嘈杂突然就听不见了。
梁皇忏
斗室之内,一名女子独自坐在蒲团上诵经。
她身穿僧袍,手握一串佛珠。一头野草般的长发垂在地上,像是很久没有修剪过。
房间不大,从东到西是三步,从南到北也是三步。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人,一蒲团。阳光透过一扇小小的窗进来,拖着人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爬行。
她已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每日天不亮就跟随寺里的打板声起床,吃斋,念佛,做功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久以前,在进入这寺院之前,她曾以为出家人的生活都很闲散,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寺院如同一台上满发条的精密仪器,从早到晚,每个人,每支香,每句佛号,都精确到分毫不差。她曾不止一次想问,究竟是什么人制定了这样一套规矩。然而并没有人会告诉她,她也只能遵守。
她曾试图违抗这些规矩,并做好遭受责罚的准备。没有责罚,没有人冲进来打她骂她,检查她的功课。然而斗室之内,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她不吃不喝,终日用被子蒙着头昏睡,直到饥饿像虫子一样啃啮她的胃,强迫她爬起来进食。吃饱喝足之后,便是无聊。她尝试过各种打发时间的方法,直到所有花样都用尽。她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摸索过,妄图找一个逃离的出口。没有出口。整个房间被结界牢牢封住,连蚊虫都无法进出。她试过用椅子砸窗,也试过把脑袋往桌角上撞。每一次结界都能识别出她的行动意图,及时放电将她击倒。绝望至极时,她便躺在地上,希望自己能够疯掉或者死去。然而她没有死,也没有疯。她的身体就像这寺院一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节律。斋饭送来时,她就慢慢爬过去进食,睡到再也睡不着时,就只能坐起来读佛经。晨钟暮鼓,斗转星移,她的头发越来越长。
她开始学会按照寺院精确的时间表生活,把自己变成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按部就班地转动。她学会用坐禅和诵经来打发时间,从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到渐入忘我之境。她学会在那些愤怒、沮丧、憎恶、怨毒的情绪到来时,任由它们来,又任由它们离开。她学会善待自己的身体,吃饱睡好,坚持锻炼,学会仔细打扫房间,维持斗室内的洁净。
她请求了一些针线,好缝补被自己扯坏的僧袍和寝具。针线送来了。她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一边想着,如果用这根针戳瞎自己的双眼,是否就可以离开这里。她试着蒙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便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自那之后,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些衣物送到房间里给她缝补。她把这当作是一种奖励,毕竟在吃饭睡觉与诵经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情可以做。她变得更加勤勉,希望能以此求得更多东西,譬如佛经之外的其他书籍,譬如写字的纸笔,譬如棋牌游戏,譬如偶尔吃一口肉。有一些要求得到了满足,有一些没有。她在试探中一点一点扩充斗室内的生活。
窗外响起打板声。
她停止诵经,睁眼,起身,活动手脚。今日的功课已做完,晚粥之前,有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她手握佛珠,掌心向上,一团法云从脚下升起,幻化成微缩的灵隐寺景观,一堂一殿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水陆法会第一天,寺中人流如织,香火旺盛,各大坛口回荡着琅琅诵经声。她轻轻挥手,寺院如丛林般拔地而起,放大为真实比例。转眼间她已来到药师殿内,四十八位法师正引领殿下居士们潜心拜诵《慈悲梁皇忏》。传说南朝梁武帝的夫人郗氏性酷妒,死后化为巨蟒,入宫托梦武帝,祈求拯救。武帝托请九位高僧制了这部忏法,为郗氏超度。忏法流传后世,有灭罪消灾、济度亡灵的功德。
她没有加入拜诵,而是仔细打量那些身穿海青的信众,猜测他们为何来到这里,为何人何事忏悔,那些看似平和良善的面孔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罪与怨。她想起自己生命中曾有过交集的那些人,自己虽整日念佛,却没有一句是为他们而念。法云幻化的影像几可乱真,她甚至能够呼吸到人们身上的香火气味,感受到他们皮肤上散发出的热气。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摸一名年轻居士的脸。指尖穿过幻象,落入虚空中。
她感到索然无味,决定去别处看看。转身时,她恍然看到身后立着一个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的男子,紧锁的眉头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她惊骇万分,握紧佛珠一挥手,用衣袖遮住面孔。法云幻象顷刻消失,放下衣袖时,她仍身处斗室内。
她两腿发抖,跌坐在地上,前胸后背湿了一片。不,方才一定是错觉,那个人不可能看见她。然而那张脸,那张脸她却不可能认错。
她双手在胸前结莲花手印,一缕法云落入掌心,化作一个小小的“业”字。掌心摊开上举,那“业”字就如火焰般绽放,火焰中有无数红蓝两色的光流交织缠绕,此消彼长,令人眼花缭乱。火焰底部,一团硕大的红色旋涡翻滚明灭,像一颗毒瘤,又像一只流血的鬼眼。她汗如雨下,掌心合拢将影像收起。
曾种恶因,必感恶果。该来的,终究逃不掉。
窗外又响起打板声,已到了晚粥时间。
放焰口
他在无间地狱中行走。
遍地血污。血污中浸泡着无数饿鬼的腿,筋肉暴涨虬毛丛生。他早已走到精疲力竭,却不得不一步一步继续向前。一旦停步,就有火焰烧灼他的脚底;一旦踏中鬼腿,就有饿鬼复活来吃他。他不得不以指甲和牙齿为武器与饿鬼搏斗,挖其眼,掘其心肝,吮其脑浆。吃完之后,他俯身想在血海中清洗双手,却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原来自己早已化身为饿鬼。
惊醒时,热汗从两鬓成股流下,浸湿枕头。
他逐渐看清禅房的天花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银白月光照亮窗前一小块地板,窗外隐约有秋虫鸣唱。他将双手举到面前,手是干净的,并没有血腥气味。他又将手掌合在一起相互摩挲,蹭去掌心冰冷的汗迹。
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到院子里。两株银杏在月色中婆娑,地上已铺了一层落叶。他在院内踱步,聆听双脚踏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响,想到落叶下藏着的虫蚁,又陡然停住脚步,感觉脚底依然火烧般灼热。
他想起昨晚天色将暗时,在药师殿施放三大士瑜伽焰口。所谓“焰口”,正是一种饿鬼的名字。放焰口就是施食饿鬼道众生,令其痛苦得到解脱。整堂焰口法会从傍晚持续到将近半夜,期间禁食禁水。他与诸信众们席地而坐,忍受着饥渴,为苦海中的冥界众生祈福。然而他自己却并不能得到解脱,入睡之后,同样的噩梦还是来纠缠他。
他双手在胸口结莲花手印,一个小小的“业”字从掌心升起。犹豫片刻后,他又合拢手掌用力揉搓,像是要将藏在掌心里的秘密碾碎。
转过身,他看见小王悄无声息地立在银杏树下。
小王问:“周居士睡不惯寺院的床吗?”
他苦笑一声,答道:“睡眠不好,老毛病了。”
“法会佛事繁重,睡不够的话,身体怕是支撑不住。”
“你也还没睡吗?”
“我向来晚睡晚起。虽说来到这里,应该按照寺院规矩起息,却也一时改不过来。周居士若睡不着,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坐着说说话吧。”
“也好。”
两人找了一对石凳坐下。天已入秋,夜里的风颇有凉意。
他问小王:“你经常来寺里吗?”
“算不上经常,来过那么几次吧。说起来我与灵隐寺也算是有点儿缘分。”
“哦?”
“我眉心的这颗痣,其实并不是天生的。小时候,父母带我来灵隐寺进香。我看佛像眉心都有一颗红痣,觉得好看,回去后就用红笔在同样的位置点了一笔。没想到擦去笔迹后,竟然真的慢慢长出这样一颗痣来。”
“这么说来,还真是有缘。”
“不过现在的灵隐寺,与那时候相比可是大不一样了。”
“的确如此。我这次来寺中,也是感受颇深。之前还以为都是传闻而已,不知有几分真假。亲眼看过之后,倒有些相信了。”
“都是怎样的传闻呢?”
“传说自正玄法师开始,接二连三有高学历人才在此出家。如今的灵隐寺藏龙卧虎,能人辈出,科研实力深不可测。还说如今科技界几位重量级人物,都曾在入寺烧香时得到过寺中师父的指点。每年在寺中举办的冬夏两届科技禅修班,更是规模盛大,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人说,近年来最炙手可热的几项黑科技,都有灵隐寺暗中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