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宠
作者: 〔美国〕刘宇昆我浏览着城市分类广告里的成人部分,最后看见描述标签“奇异狂野”,那个地址所在的城市区域,有家室和工作、衣着体面的人是不会去的。
我在黑夜中潜行,在破碎的路灯下走过,在布满垃圾的空地和被人强占的空置建筑间穿梭,来到一栋破败的双联住宅前。只有二楼亮着一盏灯。
我屈膝蹲下,用强有力的双腿下蹬,在空中无声地划出几道长弧,跳跃在住宅和旁边仓库之间的小巷,进入后院,没人注意到我。我的皮肤又开始黏湿,为了防止脱水,我痛饮了一口。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后边的楼梯爬上,放缓动作尽量减小声音,来到二楼的楼梯平台。面前的门上有一扇玻璃窗,我蹲下身子,慢慢抬起头,直到可以窥见厨房。一个男人正在玩手机,背景中是电视的声音,厨房桌上有一个装现金的盒子。
我挪到平台另一侧,从卧室窗户看进去。
一个男人正骑在一个小马女孩身上。女孩双腿强壮,留着光滑的黑色长发。男人挥舞着一根藤条,抽打在女孩身上的脆快声音比隔壁的电视声还响。她哭喊着,嘴里的嚼子却让她发不出声,不过眼中流露出顺从的神情。我又挪回到平台另一侧。
一、我用手中的石头打碎玻璃;二、我伸手打开厨房门锁;三、我一下跳进去。
里边的男人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还没等他说话,我就拽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砸在桌子上。他瘫倒在地,我拿起盒子里的所有钱,检查厨房货架,找到一盒绿药丸,带在了身上。
我拖着脚步走进过道,打开卧室门,嫖客还在女孩身上,他的表情凝固在恐怖和满足之间。一台嘈杂的电暖器在给房间供暖,污浊的空气中充满汗水、性爱和烟灰的气味。
“滚。”我对他说。他光着身子从我旁边爬过,消失在客厅里。
我把那瓶绿药丸递给小马女孩。“逃跑后藏好。”
我以为她会畏惧,会蜷缩在角落里,埋起她的脸。我解决掉基因拼接生物的主人时,他们通常会这样。其中大多数生物都机能低下,无法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即使是机能发达的品种,也像是被关了太久的鸟或经常挨打的狗一样,无法做出反应。尽管在犯罪现场每多待一分钟,被发现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似乎在按剧本表演——留下来抚慰这些拼接生物,不断低声劝说,让他们起来逃走并学会在外边的世界生存。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常常无动于衷,我只好放弃,任他们再次被捕。
可是小马女孩没有畏缩,她从头上解开笼头,吐出嚼子,把金属和皮革制作的笼头抛在地上。她缓缓地在我面前站起,一丝不挂,喘息剧烈,鼻孔大张。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中,我看见她苍白皮肤上的深色条纹和螺旋——布拉什科氏线(1901年由德国皮肤科学家布拉什科提出,为人体在胚胎发育期间,皮肤细胞分裂、增长的轨迹,正常的人体无法看到,但某些皮肤和黏膜疾病会沿此线生长。——编注)。鞭子造成的伤痕在她的双乳上交叉。
“谢谢。”她说,声音低沉嘶哑,但发音清楚。她机能发达,显然是为了品味精致的人所造,在一个小巷的妓院发现她让我有点惊讶。强有力的下颌占据了她的长脸,引人注目但并不漂亮。她直视着我,黑色瞳孔覆盖了大部分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我叫埃拉。”
“我叫杰克。”我回答。前主人黑兹尔给我起的名字有点搞笑,她喜欢看我连续几个小时做杰克跳(即开合跳。——编注)。“你源自一匹马?”我打量着她厚重的指甲和短粗的手指,问道。
“斑马。”她笑着说话时我能看到她大得离谱的门牙,“你呢?”
“青蛙。”我举起一只手,脱下手套,给她看我割去指蹼留下的伤疤。她点点头。
“能跟你走吗?我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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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起泰国,记不起我所诞生的地下秘密实验室。
基因拼接生物是艺术品,是两种受精卵基因材料构成的嵌合体,两个物种身体组织的结合,源于人类的奇思妙想。
基因拼接生物成为受人欢迎的宠物。一些为工业化农场设计出的变种,是绝佳的蛋白质来源。
当然,用人类受精卵和动物受精卵制造基因拼接生物是严重违法的。然而,立法也没能阻止他们被造出来。在曼谷庞大的皮肉市场,每种欲望都能得到满足,当你尝遍每种乐趣,意识——和身体——就会渴望真正的新奇。
我想象自己的诞生:一枚青蛙受精卵和一枚从生育诊所偷来的人类受精卵被放入培养皿,融合在一起,加入药物进行几个月的疯狂生长。我是一颗巨大的变异肿瘤,我的生物学本质就是一个自我冲突的超现实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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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狭小公寓的床让给埃拉,又给她找了件旧浴袍当睡衣。对我来说,铺张床单躺在地板上就足够了。她散发出带有汗味的气息,温暖鲜活,让人平静。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喜欢另一具躯体如此靠近我的感觉。一个人生活久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此想念。
只是几个晚上而已,直到她能独立生存。
我们服下绿药丸,我又喝下一加仑水。时值夏季,我没有关窗,水分在我皮肤上结珠,微风拂过的感觉特别美妙。
打开窗户还可以听见迫近的警笛声、蹬在人行道上的沉重靴子声或是诡异的寂静,后者即表明社区已经被路障封锁。要作为野生基因拼接生物生存下去,你必须得一直保持警惕。
邻居嘈杂的电视节目声透过薄墙,充满我黑暗的房间。
“看到疑似非法人类基因拼接生物请报警,你的国家和公民同胞感谢你。”
是参议员里奥·斯特斯的声音,他一直在召集更多资源投入非法基因拼接生物的抓捕工作。他们说他有竞选总统的野心,这样做更容易获得选票。
这段公共服务宣言我看过、听过多次,此刻的画面都能在我脑海中播放。屏幕上闪过亚洲城市的黑暗小巷和秘密实验室,伴随着吓人的音乐和文字标题“国家危害”,镜头切到被捉住的逃亡者,他们表情茫然,皮肤起满性病引起的红疹。其中之一还朝着镜头咆哮,露出满嘴利齿。
“需要我去敲门让他小点声吗?”我说。
“没关系,”埃拉说,“没必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隔壁斯特斯参议员洪亮的声音还在继续,“别让他们因为你错位的同情而受苦。”声音深沉,应该能引起信任,可是我听后却咬紧牙关,后背一阵刺痛。
我能想象出接下来十秒内屏幕上的画面,基因拼接生物倒在阴沟里、桥下,可怕的畸形身体渗出血液,四肢在空中抽搐,因为不能从主人处得到绿色小药丸,他们基因中的好斗天性无法得到压制。公共服务宣言这套组合拳设计巧妙:先是恐吓,然后告诉你交出基因拼接生物会让他们感激你。被捕的基因拼接生物会有怎样的遭遇,他们并没有说明。
斯特斯参议员随后解释说,尽管基因拼接生物也许会展示出基本语言之类的人类行为迹象,但他们只是在模仿,是披着人类皮肤的小狗和金鱼,所有基因拼接生物都是如此。“别让其外表愚弄你,要举报每一个违法的基因拼接生物。”
在这些广告宣传中,性从没有被明白地提起。
我能在脑海里描画出参议员,但是如今每当屏幕上闪现他的脸,我都会把头扭开。并不是他丑陋不堪,远非如此,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穿着考究、充满魅力。虽然内心排斥,但是每次窥向他的眼睛我都情不自禁地感到喜欢他,几乎就像我跟他有某种羁绊。对我的前主人黑兹尔,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起身去卫生间扯下几张卫生纸,揉成小球塞进耳朵里。从黑暗中返回,我能看见埃拉的脸沐浴在月光中,她修长的杯形耳朵极其轻微地抽动着。我多递给她几张卫生纸,让她自己做成耳塞。谢谢,她只摆出口型说。
她表情中无助的信任让我大吃一惊,因为看上去是那么熟悉。我一定也有过同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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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色情用途的基因拼接生物非常蠢,他们一片空白的杂交大脑没时间走向成熟或变得有趣。他们只适合做迟钝主人的玩具。
植入记忆和人格特征来迎合高端用户需求的技术已经开发出来,从捐赠者处收集来的人类记忆被叠加在动物反射和本能之上。这种组合增加了游戏的趣味。
这些捐赠者是谁,会让自己的意识片段填满性玩具的大脑?他们是不比我们自由多少的妓女或奴隶?实验室技术人员?把捐赠当成乐子和有趣玩笑的假日观光客?
青蛙和人类的受精卵只是给了我细胞和本能,是捐赠者的记忆扎根与绽放的生物学基础。我痴迷于寻找自己的记忆捐赠者,这件事的重要性仅次于饮食、住所、药丸和躲避搜捕。
植入我头脑的记忆去除了可以辨别身份的细节。捐赠者是模板,我就是不完美的印刷品。毕竟目标是赋予我技术——语言、性技巧和情绪理解力——而不是真正的人生。不过在梦里,我能断断续续看见一些来自他生活的面孔和事件,朦胧隐晦,支离破碎,我辨别不出,颇为着急。仿佛那是一张马赛克照片,我离得太近,结果无法看清。
我的意识是一团混乱的碎片,从未经由我那非人类意识的理解层面过滤:在泥中挖洞的想法、北方冬天钻进厚毛毯下的欲望、蚊子的味道、黑暗中的亲吻、翠绿色的水下黄昏、记忆中打动前女友的情诗片段、凝在油腻水中的气泡、天生就知道如何敲击琴键和抚摸胸脯的手指,这些相互交织。我是一只记得上过大学的青蛙,也是一个想象自己曾经有鳃的男人。
知晓是谁的意识占据了我的头脑后,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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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开始教埃拉如何逃脱。她没法跟我待太久,邻居们会起疑心,会向房东举报我违反单人居住的租约。
首先,我从街角的自助洗衣店偷了一些衣服。最容易暴露她的是眼睛、耳朵和手指。她需要太阳镜和一顶能够压低盖住耳朵的帽子。我还给了她一副我的连指手套,夏天戴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带她出门买吃的,让她习惯待在外边的公共场合。考虑到她的高智商,我猜她是某个大富翁的玩物,大半人生都被雪藏起来——直到被他厌烦,卖给别人。
我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搭乘地铁,一开始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满心恐惧。可是后来她发觉人们没注意她,就变得放松点儿了。原来她跟我一样,能读书识字,可以回忆起从捐赠者那儿得来的关乎世界的相当多常识。
我们购买豌豆、胡萝卜、番茄等农产品区埃拉感兴趣的任何东西。每当看到似乎在打量我们的陌生人,我就小心地轻推埃拉,走向下一条过道。假如那人跟着我们,我们就立即离开商店。
我们不买任何拼接生物产品,特别会避开烧烤区,那里弥漫着烤“猪牛”肉的气味。
然后我们去公园,我在池塘边挖虫子、捉蜻蜓。我喜欢池塘的气息,混合了腐败植物和被阳光亲吻的淤泥香。我们待了一会儿。觉得没人在看时,埃拉就会咬一口草咀嚼。草叶弄得她鼻子发痒,令她咯咯地笑,声音可爱得让我也随之笑起来。我给她展示如何让自己的眼睛突出,仿佛它们就要从脸上掉下来。她尖叫、欢笑,然后又捂住了嘴。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这样笑过。
回家路上,我们停在一家宠物商店的展示橱窗前:“我们有了不起的基因拼接宠物,友好、好奇、可爱、新奇,绝不重样。”透过窗户我们看见孩子们抱起笼中物:长着柔软兔耳的淘气猫、长着孔雀尾巴的狐狸、长着迷你羊角的仓鼠。
埃拉的帽子跑上去了一些,耳朵露了出来。我看见她观察宠物和孩子时,耳朵在抽动,鼻孔在张开。
“你应该小心这些面部抽动。”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拉低了帽子。
“你想没想过养一只?”她问。
“没有。”
“我以后想养一只。假如我有自己的拼接宠物,它会让我感到……真实——跟它们拉开距离。我会好好待它,非常温柔。”
一位店员招手让我们进去,我摇摇头,我们便走开了。
回到家,我把所有东西放在盘子里分享,她胃口很好,每样都尝了一点,甚至是我捉来给自己吃的虫子。我们都不使用刀叉,埃拉直接从盘子里吃,就像放牧时一样。
吃完饭我们一起收拾,我刷盘子,她用毛巾擦干。我手上的伤疤吸引了她注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