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决堤
作者: 〔日本〕若竹七海1
“是粉丝来信吗?是粉丝来信吧。”我折着信纸,反复问道。
斋藤律师有婴儿般的双下巴,她坚定地点点头:“没错,是粉丝来信。”
手中的这封信瞬间变得无比“肮脏”。
如今,大部分商务信函都是通过电子邮件收发,很少有机会手捧白底绿线的信笺纸了。清爽的信纸上,黑蓝色的墨水连成一串优美的日语。
信中写道“近安,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放弃,坚持下去,我永远支持你”。信的内容可算是信件模板了。
内容本身并无不堪之处,当然,这得抛开第一张信纸上写的“请转交给矶崎先生”一事不谈。
“我好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客户。”斋藤律师舔舔上唇。我假装没看见。我在的出版社很久前就不给客人提供茶水了。身后的自动售货机在嗡嗡作响。我是名顶着调查员头衔的返聘员工,看上去弱不禁风,而这位律师的营养状况明显比我好,总不能让我请她喝饮料。
“你的客户是?”
“在多摩川连杀了五个人的矶崎保。”斋藤律师终于明白不论多久都等不到茶水,掏出手机踉跄着走向自动售货机。
“那个男人,被判了死刑。”
“你知道得真多……抱歉,我这话说得太鲁莽了。毕竟你干这一行,当然会知道。”
“这件事传得很广,而且我也住在多摩川沿岸,事发地点又是我熟悉的地方。”
“原来如此。矶崎保认为死刑有违人权,坚持要求重审。”
我惊得目瞪口呆。他蓄意谋杀了这么多人,竟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五年前,台风登陆,造成了重大损失。刮台风的次日早晨,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矶崎保把车停在多摩川沿岸,在车上打盹。一只路过的犬冲着矶崎的车叫。矶崎下车踢了狗一脚,和遛狗的女性发生争执。之后,女子带狗离开,矶崎驱车追赶,将女子和狗撞倒,用车子来回碾压。
接着,矶崎开车四处乱撞,引发了多起交通事故。他相继撞飞了一名骑自行车送报的少年、两个上班路上的工薪族、听到骚动跑到店外查看的便利店店长。矶崎在公交站附近撞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才被追捕他的警方缉拿归案。
这起事故最终导致包括公交车司机和乘客在内共五人死亡,二十三人不同程度地负伤。重伤者中,有人仍处于昏迷状态,还有很多人至今难以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
“我在这儿跟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觉得必须得判死刑。”斋藤一口气喝完了无糖饮料,打了个嗝,“他根本没反省过。他觉得错的是狗、是狗的主人、是没躲开的人,要怪就怪追捕的警车、怪社会、怪父母、怪贫穷。他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看样子根本不可能悔改。”
作为矶崎保的律师,我觉得她跟媒体人说这话有点不合适,但转念一想,这件事如此恶劣,律师当然也看不下去。矶崎之所以恶名昭著,不仅仅因为他罪孽深重,还因为他逃避责任的嘴脸实在太难看。
他称自己在犯罪时处于醉酒状态,但他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和犯案前跟他待在一块的同事,都能证明他没有醉。谎言被戳破之后,矶崎立马改口称自己在吸毒,药检结果再次推翻了他的说法。他又提出要接受精神鉴定,诊断结果证实他有刑事责任能力。结果,他又狡辩,指责警方的追捕方法有问题,导致他撞上了公交车,五名死者中,他只杀了三个人,还有两人不能赖他,不至于判死刑。矶崎八十岁的父亲觉得自己没脸面对世人,在家中的杂货间里自缢。之后,矶崎的律师提交了申诉书,称矶崎一直被父亲虐待。
要是个小孩也就罢了,五十多岁的男人,吃相如此难看,就算不是被害人,不是死者家属,身为旁观者也实在看不下去。实际上,整个日本都容忍不了这件事,判死刑之后,人们朝着运送矶崎的囚车喝彩叫好。
竟然还会有粉丝给这种人写信,不可能的事。我脑海中浮现出媒体上公开的矶崎的证件照。给矶崎写信的人,都不能仅用怪胎和变态来形容了,恐怕得是个精神病。
“所以,你想了解下这位叫山本优子的寄信人到底什么来历,是吗?”
“是的,虽然信上面有她的名字,但没有地址。邮戳是调布市的,可寄信人的名字太常见了,调查起来很麻烦。”
“你会把这封信交给矶崎吗?”
“要真是单纯的粉丝来信,我当然得交给他,但想想还是有些担心。美国不就经常有这种人,他们会和死刑犯、无期徒刑犯写信交流,让犯人把自己的头发放在信封里,然后拿到网上去卖……”
“死囚崇拜者?”
“是的。他们会和死囚结婚,或者出版他们之间的信件,然后上节目敛取名利。不过,日本没有供罪犯爱好者购买周边的商场,而且跟死囚结婚的话,可能要承担损失赔偿,应该赚不到钱。”斋藤律师开始有些含糊其词,“总之,先查清楚来信人的身份。万一来信人和被害人有关,又或者是个想抢占独家采访的人,那就不好办了……毕竟我也有我的立场。我跟你们的主编商量过了,他让我来找你帮忙调查。作为回报……”
作为回报,斋藤允许我们的出版社将这件事编入书中。
我正在负责编辑《日本罪犯》,该系列杂志书简明介绍了日本有名的案件,如日本艺伎绞杀情人案、东京大学学生黑市金融交易案、东京帝国银行抢劫案、国营铁路总裁蹊跷死亡案、格力高食品公司社长绑架案、大久保清连环杀人案、三亿日元抢劫案等。杂志书为大32开本,单价一千两百日元。市面上,同类书籍众多,该系列的销量却也算凑合,十二本介绍昭和年代(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译注)案件的杂志书已经发行完毕,目前出版社正在策划和制作平成年代(1989年1月8日—2019年4月30日。——译注)的案件系列。
尽管昭和系列中介绍的案件都已成为历史,而平成系列中,相关人员的伤口都还清晰可见,但平成系列杂志书的编辑难度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有很多案件仍处于纠纷之中,杀人罪的诉讼时效也被废除了。案件发生时,很多媒体做了煽动性报道,导致大部分相关人员心有余悸,拒绝了我们的采访。此次,我们要围绕“汽车相关案件”的主题来收集整理素材,每件案子所占篇幅不大,按照目前的进展继续下去,我们的杂志书很可能变得可有可无,只是新闻报道的汇总。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封粉丝来信,或许可以为矶崎保事件增添几分看头。当然,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十分反感这封来信。
洽谈室的角落摆着一台复印机,我复印了一份粉丝来信,之后斋藤便离开了。我接通手机电源,回到座位上。设有纪实杂志部门的旧办公楼里,大风夹带着雨水,吹得窗户吱呦吱呦响,而在建成仅有十年的新办公楼里,是听不到窗户响的。前所未有的超大型台风即将袭来,东京将率先迎来强降雨。
和我搭档的撰稿人叫南治彦,他东倒西歪地坐在角落的客座沙发上,懒散地看着窗外。他打扮普通,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搭配着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卡其色夹克。南治彦其实是个莽撞之人,可偏偏皮肤生得光滑白皙,长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有一次,总编辑对我说:“南治彦是不是对你感兴趣?”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不寒而栗。
南治彦注意到了我,细长的眼睛望向了我这边。你很难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情绪。身旁的资料堆积如山,资料上贴满了便利贴。
“工作内容是什么?”我把信递给他,他冷笑了一下,“雷电警报解除之前,电脑都得关着。毕竟这里是旧办公楼。这是什么?”
“粉丝写给矶崎保的信。”
“用不上。”南治彦将信撕碎,扔在一旁。
“用不上?”
“用不上,一点都用不上。既无趣,又不新奇,信中一个字都没提矶崎。根本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南治彦是个洗稿天才,他会篡改文章结构、增减语句、替换掉有个人特色的表达等,以避免暴露抄袭。事实上,本次的杂志书系列中,也随处可见从旧有出版物中抄来的文章。但是,我们没收到过任何投诉。近来,著作权问题越来越棘手,而照抄他人文章的人也在增加,在抄袭之风肆虐的背景下,南治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用不上”,从他嘴里说出来,很有说服力。我把信件的复印件放在复印机上。又多了一件派不上用场的工作。
“别管粉丝来信了。我在网上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你快看看这个‘死不了的男人’。喂,你手机在响。”
我打开手机,发现是家里打来的电话,于是挂断了。怎么刚开机就打过来了。南治彦的目光游走在我和手机之间。
“你不接吗?你妈不是身体不好吗?”
“她自称身体不好而已。你刚才想说什么?”
南治彦挪开了目光,继续说:“矶崎撞上公交车后,司机和几名乘客都死了,还有很多人受伤。但有一个幸运的男人,只有小脚趾骨折了。”
“真走运。”
“这个男人之前上吊自杀,结果绳子断了;喝了氰化钾,却只是肚子痛了一阵;从公寓顶上跳楼,结果掉在了楼顶下方两米处的天台上,又没死成。所以人送外号‘死不了的男人’。”
“真的假的?”
“挖掘幕后真相是调查员的工作,不是我的。这件事很适合放在矶崎事件的板块里,可以做成花边报道,标题就叫‘父母起了个好名字的福星高照男’。”
“‘死不了的男人’真名叫什么?”
“福富大吉。”
2
正午过后,雨停了,碧蓝的天空从云层中透了出来。
矶崎的案件发生在多摩川沿岸,去那儿的路上,我遇见了好几辆缓缓行驶的宣传车和消防车。多摩川水位可能会上涨到警戒线,所以宣传车和消防车呼吁大家提前避难。距离史上最大的台风登陆还有数十个小时,但似乎政府已经在加强防范了。
这倒也合情合理。降雨让多摩川浑浊了许多,水位也大涨。五年前,这一带发过大水。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家门口的井盖被冲开了,水如同喷泉一样从下水道涌出,我家地处低洼,一楼全浸在了淤泥里,状况十分惨烈。自那以后,母亲对我的依赖与日俱增。
电话响了,是母亲,她让我赶紧回去。
“我在工作。”我简单地回了一句,强行挂断了电话。
台风使人胆怯。
我在网上调查过,福富大吉住的地方,就在案发地点附近。矶崎案中被撞的公交车,会在这附近绕一圈,再开往车站。案发当天,福富大吉在家附近上了公交车,他坐在最后一排睡着了,因此坐过了站。反倒是坐在司机附近着急下车的乘客遇害了。单看这一件事,就称福富大吉为“死不了的男人”,未免有点过头了。
细细想来,除了矶崎案,福富大吉的其他逸事都属于“自杀未遂”。福富大吉这个名字,确实让我捧腹大笑,我被南治彦的话术引导着接下了调查的工作,但一想到要去见一个多次自杀未遂的男人,就提不起劲。
但也比回家好。我折回到了车站。
我在咖啡店里找了个能俯视到事发车站的位置坐下,等着福富大吉来。在我的想象中,福富大吉是个长得像弥勒佛或大黑天神的中年男人。但事实上,他是个精瘦的年轻男子,打扮普通,穿着T恤和长袖衬衫,外面套着灰色的连帽夹克衫,腋下夹着破旧的黄色单肩包。这个男人,说好听点,叫阴郁神秘;说直白点,就是毫无生气。
我还没开口问话,他就先把驾照给我看了。看来福富大吉的确是他的真名。
“我写在博客上的时候,没想过要把这些事写得多有趣。”福富的长脸上,脸颊凹陷,他埋着头低声说道,“一开始就没想过有人会看。也不知怎么,大家竟然会觉得好笑。想死死不了,这种事情好笑吗?我可笑不出来。”
“我想向你确认一下,绳子是在你吊上去之后才断的吗?”
“不是绳子。我用的是打包货物的那种类似胶带的东西,很宽的,蓝色的那种。看上去挺结实的。”
“你把打包绳挂在了什么地方?”
“窗帘杆子上。就那么一个能挂的地方。”
就算再瘦,这也不可能自杀成功。
“你还喝过氰化钾。你怎么买到的?”
“我家的杂货间里放着祖母的遗物。小时候,祖母给我看过,说是战争之后,政府发的,让大家自决生死。我想着或许还放在祖母的信匣里,就去找了找,结果发现了一个纸包,看着像是氰化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