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分享者
作者: 〔美国〕爱德华·布莱恩爆炸发生那天,德里斯科尔·亨利去了学校邮局,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匿名明信片,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地址和印着“芝加哥,4月3日”的邮戳外,只有一行字:“一个自由的人,一个骄傲的游泳者——劈波斩浪向着新的命运奋力游去。”亨利立马意识到这是约瑟夫·康拉德的短篇小说《秘密分享者》的最后一句话。几小时后,他将在云视频会议软件Zoom上与高三学生讨论这篇小说。但是,那个班没有住在芝加哥的学生,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在上这一课的前四天从芝加哥发来这句话。他把明信片塞进裤后兜,心想,这只不过是件烦人的神秘小事,况且春季学期经常发生此类事件,又多一个罢了。
到2020年4月,亨利已经适应了线上授课方式,也习惯了线上课堂学生们越来越随意的着装和行为。他无法强制学生着装规范,无法阻止他们上课吃东西,也无法禁止他们在讨论时互发短信或电子邮件,但是,他可以在学生进入Zoom时,点着每一位学生的名,一一寒暄。这种简单的线上问候方式有助于维持课堂秩序和端正学生行为。亨利原本以为线上授课会遇到各种问题,比如学生缺勤、频繁断网或是上课不积极等。结果,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这些问题。相反,春假以来隔离在家的这些寄宿学校的学生能克服时差,自觉遵循弗吉尼亚的时间,准时登录Zoom上课。
没错,线上授课正如亨利所希望的那样,进展顺利。但是,空空荡荡的宿舍,冷冷清清的餐厅,只剩教职员工及其家人的校园,让他有了一种很少体验过的感觉:孤独。其实,亨利早已习惯了独处,也享受这份寂寞。但是,因新冠疫情而采取的管控措施令福克斯堡校园笼罩在一种孤寂中,让人颇觉陌生和不安。所以,尽管Zoom课堂给亨利的日常带去了青春活力和线上陪伴,但他还是无法摆脱日渐增长的不适。
上午11时45分,阿什莉·帕克第一个进入Zoom,她盘腿席床而坐。
“夏洛特市现在的情况怎样,阿什莉?”亨利问道。
“太无聊了,”阿什莉说道,“我现在住在海边,不过,是一样的无聊。”
学生们陆续进入,全班18个学生很快都到齐了——这是一次满勤。
罗兰·托马斯,家住亚特兰大市,端着一杯咖啡出现在视频里。
哈里森·巴雷特的家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圣迭戈市,那地方现在是上午8点45分。他睡眼惺忪,头发蓬乱地出现在视频里。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安娜贝拉·考夫曼,她远在瑞士苏黎世,那儿是下午5点45分。
但是,韦德·穆尔的出现引起了全班的注意。他住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村子里,同学们觉得那个村名很有趣。
“你好,韦德,”韦德一出现在视频里,亨利便招呼道,“水牛口村有啥新鲜事?”
他的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兴奋地叫嚷起来。
“韦德,你家的水牛怎么还有豁口呢?”
“小心水牛口啊。”
“水牛口,你今晚不出来吗,今晚不出来吗,今晚不出来吗?”
同学们调侃完,韦德才说:“水牛口村的一切都糟透了,亨利先生。”韦德今天很反常,神情阴郁,身穿黑色T恤,坐在沙发上,“从我父母开始。”可以听到有人在喊他,男孩叹了口气,“还有这糟糕的天气,就像春假时的伦敦一样,”他从面前的茶几上举起一份斯汤顿市的报纸,“整天都在下雨。”
全班同学一起发出“啊”“可怜的韦德”的惊呼声,还有起哄声。同学们都很喜欢韦德。他来福克斯堡学校上高三才短短几个月,就赢得了众人的喜爱,因为他愿意跟大家一样,拿自己的新生身份开玩笑,这很难得。
在韦德·穆尔家的房子爆炸前的30分钟里,师生们在线上热烈讨论《秘密分享者》。亨利认为它是最伟大的英语故事之一。学生们不赞同他的看法,觉得故事的措辞、节奏和情节都存在问题,比如情节的设计:一位不知姓名的船长冲动地将一个名叫莱格特的逃犯藏匿在船上,莱格特因在另一艘船上杀害一名水手正被通缉。只有韦德·穆尔站在老师这一边。
“结局太棒了,”他说,“莱格特帮助船长找回了扬帆前行的信心,而船长也帮助莱格特树立了开始新生活的决心。也许他们再也见不到对方,但彼此会永远拥有这份友情。”他坐在窗前的长沙发上,用手梳理卷曲的黑发,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你没有和某个人分享过秘密吗?这难道不会让你们的友谊,怎么说呢,变得更牢固吗?”
同学们发出窃窃私语的质疑声,但是韦德仍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我觉得大家都念错了书名,包括亨利先生。”
这番话引来几声嘲笑。
“韦德,你解释一下,”亨利说,“书名念错?书名才三个最基本的词汇,我们会读错?”
“你们读‘The Secret Sharer(秘密分享者)’时,重音是落在最后那个词汇上。我觉得,重音应该落在第二个词汇上,应该读作The Secret Sharer。这个故事讲的是秘密,就像莱格特与船长分享彼此的秘密那样。”
“这有区别吗?”哈里森·巴雷特问,还有几个同学也提出同样的质疑。
就在这时,韦德的父亲出现在屏幕里,在韦德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他戴着眼镜,卷曲的黑发与儿子的一样,只是没那么浓密。见此情景,全班人都笑了。通常,线上上课时,家庭成员是不会出现在视频里的。
“爸爸,”韦德神情慌乱又尴尬,“我们还有20分钟才下课。”
“我在粉刷韦德的卧室,得休息一下,”韦德的父亲向大家解释,“油漆味太重,时间久了让人受不了。”
韦德扭动着身体,看着母亲走过来,在他的另一边坐下。现在,夹在父母中间,韦德更加局促不安了,“妈妈,现在不行。”
韦德的母亲面带微笑看着他,然后对着镜头说:“韦德让我们读了你们正在讨论的这个故事,不知道你们是否介意我和他爸爸一起旁听。”韦德的父亲穿着一件长袖衬衫,上面溅满了油漆。他的母亲,褐色头发,体态丰腴,身上的防水夹克还滴着雨水。此时,在弗吉尼亚州皮德蒙特的福克斯堡校园里,亨利正坐在充满阳光的书房里,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天气很好,风和日丽。而在学校以西两小时车程的雪伦多亚河谷,韦德·穆尔一家却正经受着一场当地特有的瓢泼春雨。
罗兰·托马斯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说道:“嘿,穆尔太太,你什么时候再送我们基辅蛋糕?”见鬼,亨利想,现在才12点19分。韦德父母的出现彻底中断了课堂讨论,同学们很难再集中精力了。
韦德看了一眼父母,对着镜头说:“对不起,亨利先生。抱歉,各位同学。我希望——”正说着,他母亲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接着就黑屏了。同学们一阵哄笑。大家都等着韦德重新登录,阿什莉还给韦德发了短信,但是没有得到回复。最后大家只好继续上课。接下来的讨论不着边际,几分钟后,亨利换了一个教学内容。直到下午晚些时候,大家才得知,穆尔家当时发生了大爆炸,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炸没了,连半英里外邻居家的窗户都碎了一地。
亨利是从校长苏珊娜·麦克莱恩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校长在向社区发邮件汇报学生及其父母去世的消息前,先给亨利打了电话。接到电话的亨利不寒而栗,难以置信。仅仅几分钟后,他就走出了福克斯堡校园里的家,来到了行政大楼的后院,坐在金属长椅上。从办公室出来的苏珊娜看到了他,示意在这里他可以不戴口罩,其实,他的裤后兜里备了防疫口罩。苏珊娜在亨利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两人相隔10英尺,保持安全距离。尽管亨利想象着,像这样事故频发的学期肯定会加速苏珊娜的衰老步伐,但现实是,苏珊娜的红头发还是比白头发多。过去19年,苏珊娜一直在当校长,不过,她与亨利的友谊比她当校长的时间还长。
“我知道按规定老师不能偏爱任何一个学生,”她说,“但我也知道韦德·穆尔是你最喜欢的一个学生。”
“不仅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亨利说。他想起韦德·穆尔到教室找他的情景,他们谈书籍,论写作,说心事。韦德向他吐露心声,说妈妈去俄罗斯或乌克兰出差,他会担忧她的人身安全,也会担心留在家庭农场的父亲。“知道是什么引起的爆炸吗?”亨利问,“爆炸前,韦德的父亲一直在刷油漆。”
苏珊娜摇了摇头,“油漆喷雾引发的爆炸不会那么猛烈。”
“火炉呢?燃气管道呢?”
“现在还没有结论。”苏珊娜回答。
“他家亲戚有谁透露出什么消息吗?”
“没有,”苏珊娜说,“他们唯一的紧急联系人是他们的一位邻居。”
“他转到我们学校的时间很短,”亨利说,“但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亨利想起2月的一天晚上,他发现韦德在教室里哭泣,“他一直独自学习,我那么晚走进教室,他十分惊讶。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非常坦诚,说在他上过学的所有学校中,我们学校是他最想念的一所。还说他没想过会喜欢寄宿学校,但我们学校让他体会到了兄弟姐妹的感受。后来他还问,‘亨利先生,世间万物转瞬即逝。你这个年龄犹如汽车疾驶的最高限速,不是吗?而我似乎以每小时18英里的车速在缓慢变老,但一年比一年快。你什么时候会开始想要踩下时间的刹车呢?’你能想象一个高中生会说出那样的话吗?大多数时候,高中生们都在焦急地盼着毕业。”
“他就读过很多学校,”她说,“与其他同学相比,他更睿智。”
“没有生还的希望吗?”
“没有,这场爆炸足以让屋内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个人灰飞烟灭。”行政大楼的后院地面铺着蓝白相间的瓷砖,在两条金属长椅上,苏珊娜和亨利就这样相视而坐,谁也没再说话。橡树遮住了阳光,斑驳稀疏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过了很久,苏珊娜才告诉亨利,她已经为学生们安排了心理疏导辅导员,警察也想和他及学生们谈谈。“你们这堂线上课录制视频了吗?”
“学生都上线听课的情况下,我从来不录制。”亨利尴尬地回答。不过,他觉得他可以试着写一份粗略的文字材料。但是,当时课堂上发生了太多与教学无关的事,不一定对调查有帮助。“当时很明显,韦德一直在跟父母争吵。当然,这并不罕见,尤其是现在同学们都困在家里。但从爆炸前发生的情况看,他们似乎预料到了这场爆炸。”
苏珊娜让亨利详细解释一下。
“上课过程中,韦德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屏幕里,还与韦德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一边一个,好像要保护他。这很奇怪。而且就在爆炸前,韦德对母亲说了句‘现在不行’。然后他向我们道歉。他母亲伸出手,好像要阻止他——”
“德里斯科尔,”苏珊娜说,“你不会是想说穆尔一家是自我毁灭的吧?韦德和父母吵架是因为他父母打算炸死他们自己?”
“不,”亨利说,“不,不是。更像是……认命。仿佛他们都意识到了要发生什么不可避免的可怕事情。”
苏珊娜一时没反应过来,最后说:“你只是在猜测,你内心希望自己能回去提醒他们,而且你说他们认命之类的话,这些都是你子虚乌有的臆想。”
亨利很想相信苏珊娜所言是正确的。
第二天上午,警方仍未提供爆炸的确切原因,亨利便给格蕾塔·卡森打去电话。格蕾塔是他从前的学生,在哈里森堡电视台工作。亨利首先为打扰她工作表示抱歉,接着便问她是否听说了昨天斯汤顿的那场爆炸。
“是的,当然,”格蕾塔说,“我们报道了此事,太可怕了。那个男孩是你的学生。亨利先生,你还好吧?”格蕾塔还和十年前读高二时一样善解人意。
“格蕾塔,你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吗?外界没有一点消息。坦率地讲,不做任何解释的话后果会更严重。”
“亨利先生,我是天气播报员,不是去现场采访的记者。”
“但你肯定认识那些去了现场的记者。你和同事们聊过吧,他们怎么说?”
格蕾塔犹豫了一下,“有小道消息,我相信你不会向外传播。他们说,这次爆炸是因为一枚可怕的炸弹。”
“炸弹?”他张大了嘴。
“那是一座石砌的老房子。地下室爆炸时,石墙就像枪管一样,所有的力都向上推,腾空而起,四射而出。去我们的网站看看视频吧。太恐怖了。就连停在外面的两辆私家车也炸没了,炸弹威力太猛。”
“谁会在他们家里放炸弹呢?”
“有一种说法,说是这家人自制了炸弹,然后遭遇了一场可怕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