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水
作者: 〔加拿大〕彼得·罗宾逊当服务生递给他“水单”时,杰拉尔德意识到,也许不该带谢丽尔来“神秘餐厅”庆祝他们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选择这里是因为朋友们的推荐——主要是谢丽尔的朋友,毫无疑问,偏重于她所喜欢的食物和兴趣——所以他明白,最好装出一副享受的样子,不说任何扫兴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不就是水吗?我要自来水就好了。”
服务生似乎很失望,谢丽尔责备地看了杰拉尔德一眼。轮到她时,她说:“请给我来杯黑水。”
“好的,夫人,”服务生立刻露出笑容,“没问题,黑水,来自加拿大。”然后问他们是否对什么食物过敏,他们说没有。
“黑水是什么玩意儿?”服务生离开后,杰拉尔德问道。一杯差不多10英镑,应该是很特别的东西,几乎和服务生一上来端给他们的香槟一样贵。
谢丽尔笑嘻嘻地说:“不知道,但听起来很有趣。我不是总说,生活需要点刺激。”
杰拉尔德哼了一声。
“不知道你的有没有,”她向前探着身子,悄声说,“我的菜单上没有价格。”
“不幸的是,我的有,”杰拉尔德说,“在我看来,他们不希望女士们晕倒在桌子上。”
谢丽尔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哦,亲爱的,我知道你更喜欢炸鱼薯条,但还是高兴点吧,我们很幸运能在这里订到位子。”
“我尽量,”杰拉尔德咕哝道,也捏了一下她的手,“为了你。”他朝落地窗指了指,远处,城市天际线像圣诞装饰一样闪闪发光,“小黄瓜”和“奶酪刨”大厦并肩矗立,格外引人注目,“至少我们可以欣赏风景。”
“我想选品尝菜单。”谢丽尔呷了口香槟说。
杰拉尔德看了看价格,使劲咽了一下唾沫,“但上面写着得点双人份。”
谢丽尔噘着嘴说:“你会为我点的,对吗,亲爱的?”
杰拉尔德感觉到她的脚蹭着他的脚踝,不由得笑了。今晚,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黑裙子,衬托出优美的脖颈和肩膀,乳沟若隐若现,撩人心魄。“当然。我怎么能拒绝呢?”他说。他已经65岁了,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娶了一个小他25岁的漂亮女人。请客点两份品尝菜单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服务生端着两杯水回来了,杰拉尔德发现,谢丽尔的那杯果真是黑色的。“你能介绍一下品尝菜单吗?”他问道。
“它是厨师选择的菜品。”服务生说。
“当然。都有哪几道菜?”
服务生耸了耸肩,“这取决于可用的食材,取决于厨师的创意。”
“今天都有什么食材呢?”
“恐怕我不能说,先生。”
“不能还是不愿意?”
“每道菜都是一个惊喜。这是美食体验的一部分。”
“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
“恐怕不能。每天都不一样。”
“我们冒个险吧,亲爱的。”谢丽尔说。
“那好吧。我们就点品尝菜单。”
“太好了。”服务生说,“酒呢?”
“不知道要吃什么,酒还真有点难选。”
“我提个建议,先生,你可以先来一瓶夏布利,然后再来一瓶波尔多,怎么样?品质上乘的红酒,我可以推荐——”
“我自己选吧。”杰拉尔德浏览了一下酒单,从中等价位的酒中挑了两瓶。
“选得不错,先生。”服务生说。
离开后不久服务生就又回来了,这次推着一辆手推车。“你们的酒马上就到,”他说,“不过,也许先生和夫人想先吃点新鲜面包?”他拿出一个篮子,说着各种面包的名字。杰拉尔德要了一根简单的迷你长棍面包。谢丽尔挑了一块黄面包,上面嵌有黑色籽粒。
接着,就像舞台魔术师一样,服务生从手推车上拿起一个带有蓝色玻璃盖的小瓶子,倒进去几滴黏稠的金色液体,然后用两个手掌夹住瓶子,轻轻地来回滚动。最后,他夸张地拔掉瓶塞,就像闻嗅盐一样,先把瓶子放到谢丽尔的鼻子下面,然后又放到杰拉尔德的鼻子下面。杰拉尔德只能说闻着像橄榄油。服务生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感兴趣,迅速将瓶子里的水倒进配菜旁的精致小碗里。
酒送来了——杰拉尔德暗自庆幸,没有兴师动众——接着是各种餐前小吃:扇贝肉脯,蟹肉龙虾慕斯,醋栗、酸橙、梨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浓缩汁。杰拉尔德不得不承认,都做得很好。他的口味不像谢丽尔的那么平淡。
谢丽尔显得如鱼得水,他看着她享受美味佳肴和殷勤服务,不禁涌起一种强烈的自豪感。的确,他们有自己的问题,哪对夫妇没有呢?有时候,杰拉尔德觉得自己对她来说缺少活力,做事保守,所以总是有意给她一些空间。如果她想一个人待在房间,有时甚至想一个人睡,他有什么资格反对呢?如果她喜欢和大学同学在曼彻斯特待一两个晚上,又有何妨呢?况且银行的工作总是让他忙忙碌碌。有时候,他纳闷当初她为什么会嫁给他,但他尽量不去想太多。也许是他的善良和温柔吸引了她,而他们四平八稳的生活不时让她感到乏味。她当然不是图他的金钱或长相,尽管他有足够的钱让她打扮入时,并且不必再去工作。
主菜一道道上来了,他努力跟上节奏:烤鱿鱼(有点难嚼);迷幻什锦炒鸡蛋,配着盛在陶罐里的黑水(就像他的自来水,只是有点发苦);野生蘑菇烩饭(米饭煮得太烂,成了糊状)。没有牛肉,甚至连一块猪肉、羊肉或鸡肉都没有,唯一的肉是谢丽尔不喜欢的牛杂碎。不过,总的来说,她对这顿饭表示满意,并请服务生转达对厨师的称赞,然后坚持要杰拉尔德多给点小费,尽管他注意到,账单已经加了12.5%的服务费。
他们回到酒店房间后,在阳台上又喝了几杯上等白兰地,杰拉尔德希望今晚是他的幸运之夜。谢丽尔整个晚上都在笑嘻嘻地和他调情,但当他们进入房间,她却说累了,想马上睡觉。杰拉尔德意识到自己也喝多了,于是吻了她一下,道了晚安,从冰箱里又翻出一瓶白兰地,然后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他们住的是套房——毕竟这是他们的周年纪念之旅——所以不用担心会打扰谢丽尔。过了一会儿,白兰地起了作用,杰拉尔德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杰拉尔德醒来时,不知道几点了,电视还开着,外面一片漆黑。他的手表表面模糊不清,但他认为是差一刻5点。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确信,那不仅仅是宿醉。胸口和胃里强烈的烧灼感把他惊醒了,就像消化不良,只是要严重10倍。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了,它们不都是从胃灼热开始的吗?也可能是胃溃疡,他对饮食一直不够注意。
他想从沙发上起来,但痛得弯下腰,跪在了地上。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需要打电话,不,叫醒谢丽尔。她总是睡得很沉,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但他得设法叫醒她。她会照顾他,帮他叫救护车。
他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用了吃奶的劲才站起来,撞翻了旁边的小桌子。不过地毯很厚,桌子倒下来时没有发出太大响声。他突然很想吐,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俯在马桶上干呕起来。刚一吐完,他就感到肠子都要炸了,于是赶忙坐到马桶上。肚子排空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刚好看到谢丽尔从卧室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摸索着电灯开关。
“杰拉尔德!亲爱的!”她说着向他冲过去,扶着他回到沙发上,“怎么回事?”
杰拉尔德摇了摇头,这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觉得恶心。啊——”他又干呕起来,这次吐在了地毯上。
谢丽尔往后退了一步,“天哪,全是血。”
杰拉尔德浑身冒汗,呼吸急促。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似乎在说:“渴……水……求你了。”
谢丽尔消失了一会儿,然后端着一杯水回来了。
“快叫人来,”杰拉尔德喘着粗气说,“叫医生。”他喝了水,但没起什么作用。他感觉胃一阵痉挛,又干呕起来。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谢丽尔正站在他面前。她脸上的表情使他困惑,看上去既不担心也不害怕,似乎是一副好奇的样子。
“谢丽尔,”他挣扎着说,“快叫……医生。救护车。”
谢丽尔握着他的手说:“没事的,他们马上就到。”
他敢肯定她眼里噙满了泪水。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的意思是什么。他想站起来,但一阵剧痛袭来,他感到全身瘫软。“谢丽尔,”他无力地说,“动不了……没劲……救救我……快死了。”
谢丽尔握着他的手,低下头,这样他就看不见她的脸了。
“求你了!快点!”
但谢丽尔仍旧跪在那里,垂着头,杰拉尔德逐渐陷入昏迷,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成了望远镜另一端一个小小的影子。
接下来的几周对谢丽尔来说很煎熬。首先来的是医生,他们竭尽全力抢救杰拉尔德,试图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告诉他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会不会是心脏病发作?不,他们说,是别的东西攻击了他的器官,导致它们一个个地衰竭。他们做了测试和取样,但一切都太晚了。杰拉尔德没有醒过来,第二天早上8点19分,他死于多器官衰竭引起的心脏骤停,距离救护车到达酒店只有24个小时。医生们始终没有找到发病的真正原因。
当然,之后警察也来了,她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她和杰拉尔德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因为喝了太多香槟,她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留下丈夫在沙发上看电视。当她早上醒来时,他还没有上床,接着,她发现他躺在沙发上,昏迷不醒。起初她以为他死了,但发现他还在呼吸,尽管无法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她立刻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叫救护车,说是有紧急情况。其余的……嗯,就记不清了。
有一阵子,她认为他们怀疑她谋杀了杰拉尔德,尽管没有明说。他们不断地来找她,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往往都是同样的问题。她的婚姻关系怎么样?她和丈夫之间是否有隔阂?她是什么时候醒来发现他的?事实对她非常有利。看来她行动迅速,救护车15分钟后就到了。此外,尽管她在杰拉尔德的遗嘱中获得了不少金钱,并继承了他们所住的无房贷的独立式住宅,但那算不上一大笔财富,而且,杰拉尔德从未买过人寿保险,这对她极为有利。因此,由于缺乏其他相反证据,警方很快断定,她没有害死他的经济动机。怎么可能会有呢?如今,如果你想摆脱丈夫,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和他离婚就行了,犯不着大动干戈去杀人。
后来,又有几个人声称,他们当天晚上在“神秘餐厅”吃过饭后也感到不适。这让警方更加相信该事件并无谋杀嫌疑。一个老太太死的方式和杰拉尔德差不多,另外两人病情严重,但有望痊愈。不用说,餐厅已经关门,调查正在进行。当然,警察带着更多的问题回来了。既然他们点了相同的品尝菜单,为什么她却安然无恙?她告诉他们,她感到有点不舒服,但是很轻微。事实上,她不太喜欢蘑菇,因为不知道菜单上有蘑菇,所以没办法不吃。但是大部分都剩下了,那时她已经很饱了。
杰拉尔德死后几天,谢丽尔乘火车回家了。她母亲从达勒姆赶来陪她,给她以安慰,邻居们都围在她身边,帮忙料理葬礼等后事。
然而,最终她还是迎来了独守空房的可怕时刻。
只不过这并不可怕;她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扮演悲伤寡妇的负担。当然,在公共场合,这个角色还得继续一段时间,但在私下里,她可以解开扣子,跷起双脚,尽情憧憬和规划未来。因为,她的未来绝对是一片光明。
紧跟在医生、警察和殡葬人之后,律师也来了。原来,这家餐厅由一个大型国际连锁店所有,于是就出现了赔偿问题。初步调查得出结论,导致杰拉尔德死亡的东西是毒鹅膏,一种致命的真菌,可以生长在各种可食用的蘑菇旁边,很容易被误认。尽管餐厅的所有食材通常都要经过严格检查,但它们还是莫名其妙地混入了一种无毒的野蘑菇中。如此一来,那些受害者就有望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金。那天晚上吃蘑菇烩饭的人大多数吃得很少,所以只有轻微不适,但杰拉尔德和另外一个死者年纪较大,因此更容易致病。而且,杰拉尔德喝了太多酒,这使他的肝脏受到一种被称为鬼笔环肽的毒素的攻击,它会侵蚀肾脏、肝脏和心肌,最终导致死亡。
杰拉尔德死后几个月,谢丽尔终于拿到了这笔钱,那时她已适应了新的单身生活。虽然数额没有她希望的那么多,但足以使她的生活水平提高一两个档次,并确保她不必回去工作。她以前在当地一家银行做出纳员,在那里认识了身为经理的杰拉尔德。尽管当时“我也是”运动还不为人所知,但高层管理人员与职员有染还是不被人接受,不过,谢丽尔和杰拉尔德一样,对此毫不在意。他不能因为自己是她的上司迫使她乖乖就范,但如果她想嫁给他,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