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作者: 〔英国〕尼尔·斯科菲尔德

一旦安顿下来,监狱里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我和另一名杀人犯合住一间囚室。他叫约翰,因为杀了老婆才锒铛入狱。他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光看模样,你不会想到他杀过人。他在监狱图书馆做事,性格恬静,与世无争,甚至有点羞怯怕生。不过他很聪明,我会这么评价他。在囚室的漫漫长夜里,我俩有过一些有趣的聊天。他跟我讲他的家庭生活,说他为何杀老婆。我能理解他;换成我,我也会那么做。他老婆听起来就像一头老母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女人有点像格洛丽娅。我用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何约翰当初不能找一个更聪明的办法来解决麻烦。但是话说回来,要是约翰那么干了,他就不会进监狱,更不会为我找到一条出路。是约翰帮我摆脱了麻烦,也就是那伙人害我陷入的麻烦。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绝对的坏事。

上庭的日子过后,我知道了他们是如何设局的,也知道他们为何选中我,又是怎么选中我的。我没有费力气告诉我的辩护律师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你们相信吗,杰里米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蠢货,但聘请他的费用却不菲。他会以独有的方式皱起眉头——我推测他认为这种皱眉方式有法学特质——再告诉我,他认为陪审团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他会说,这过于异想天开了。他还会补充说,这有点铤而走险的味道。

老天,这套空话真让人腻味,尤其是当你深陷官司之中。

我和杰里米第一次会面时,他就强调要恪守事实,不断否认、否认、再否认。所有对我们不利的证据都属于环境证供,所以我们可能会交上好运。注意“我们”的说法——说得他会和我一起坐大牢似的。这招——那是杰里米的B计划——失败的话,我们总还能改成认罪答辩,要求将减轻惩处的情节纳入考量,将刑期减半。我问他有什么减轻惩处的情节,刑期又是多少。呃,他犹豫着说,或许你当时神志不清,深受药物的影响,精神压力过大。他还说,至于刑期,我想我们可以指望得到七年监禁的判决。听到这话,我顿时感觉脑袋被人砸了一下,杰里米·布伦纳哈塞特则伤感地摇着头,径直离去了。

坚持事实。他的真正意思是——你无法洗脱罪名了。

我遭受了陷害,像条烟熏鲱鱼一样被他们摆布。

假如我们回到起点,这个陷害计划要从梅拉妮·戈莱特利说起,我现在知道她是主谋。那天她神色冷静地走进我的商铺,打扮入时,穿着一套蓝色商务套装,一头黑发富有光泽,外形靓丽又气场十足,活像一枚3英寸长的铁钉一样锐不可当。店外停着一辆以前从没出现过的宝马车,所以大概是她的座驾。我也开同款车,这点令我不悦,让我想弄清原因。归根结底,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前一晚和格洛丽娅通过电话,依然为此气恼。格洛丽娅有一项激怒我的天生才干,纵然我知道在离婚这件事上我拥有主导权,但还是被她操控。格洛丽娅也明白,所以才打电话过来辱骂我。令她不爽的是,对于店铺和我的收入的估价远低于她的预期。这是自然的,因为我信赖的挚友及会计师本尼所送出的那套账簿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

所以格洛丽娅很恼火,威胁说她会让她的会计师来查清账目,但本尼知道她会那么干,早就说过不用担心,我们的账簿是真金不怕火炼,但乔吉,只是你要把安道尔银行的存折藏好哟。

格洛丽娅总是将店铺称为“古董店”,它其实并不是古董商店,不过也差得不远。首先,店铺位于国王路的一头,从来都只不过是一家略微高端的二手古旧货商店。但是对于格洛丽娅和她那帮势利眼朋友,它一直是“咱们的古董生意”。我喜欢“咱们”的说法。如果可以,她永远不会踏足这家店铺,这意味着她只有想要钱的时候才过来。然而这并未阻止她根据她帮忙开起这家店而宣称店铺有一半归她所有。我把房子让给她,那栋房子就值不少钱了,可她对于让我屈居于店铺楼上的公寓并不满意。打个比方,她不只想要我割下一磅肉,还想要让我放出一两品脱血来。考虑到她为自己创造出的生活方式,我相信她会逐渐将我吃干榨尽。普拉提、健身班、瑜伽课,还有一个叫北欧式健走的项目——这甚至对她来说都算荒唐。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啥玩意?北欧人是怎么走路的?用他们的双手吗?甭管北欧式健走是什么,反正代价是手臂和腿都痛。(北欧式健走是双手均拄着手杖大步走,故有此说。——译注)况且,这些愚蠢的运动每一项都有专用品——包和衣服等,它们的花费也高昂得让人吐血。

总之,现在算起来是数月前的一天,这个叫戈莱特利的女人走进铺子,看了一圈,仿佛这家店归她所有。我从办公室出来。洛尔则从他的小屋出来,毫不遮掩地张大嘴巴盯着她。18岁的洛尔有点智力障碍,负责帮我搬运重货。我招招手让他走开。

“需要帮忙吗?”我问。

“或许,”她说,“或许吧。”她在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原来她叫梅拉妮·戈莱特利,是名事务律师。

“我,”她说道,“在代理我的一位委托人,她年事已高,身体虚弱,决定卖掉房子,住进养老院,以便得到更好的照料。她没有真正的家人——她和丈夫从未生育过。他们有一个养子,我听说是名演员,但也是个无赖,大多数时候生活在海外——她一个人住那座房子显然太大了,她也开始感觉有点不安全。”

我有好久没听到过“无赖”这个词了。

“那你找我……?”我插了一句。

“我这就说到,”戈莱特利女士不喜欢自己在侃侃而谈时被人打断,“我听说你从事旧屋清理和估价。”

“有时吧。”我说。其实,我一直在做这门生意,获利还颇丰,正如剧集《守护人》中的角色亚瑟·戴利常说的:四处逛逛,看看客户们家里的摆设,把好货与垃圾分开,定个价格,然后就成了。有时候,呃,有时候会碰到一件不错的小玩意,你可以顺手牵羊装进自己的口袋。它会让某套藏品变得完美,犹如蛋糕上的樱桃,面包上的果酱。我不会说这种事一直发生,但还是经常有,使得从事这门生意有利可图。格洛丽娅曾说冒那样的风险太蠢了,还说我总有一天会因此栽跟头。

呃,就这类活计来说,眼下这桩活听起来很不错。梅拉妮·戈莱特利的一身着装看上去价格不菲,不是那类为委托人的垃圾找出路的事务律师。

“你怎么找上我的?”我问道。把事情打听清楚总没坏处。

“哦,通过熟人知道的,”她说,“你似乎在这一行相当有名。”

此话不假,我是很有名。并非一直受到好评,但事儿就是这样,你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那么,”她继续说,“你有兴趣对我的委托人的家产进行评估吗?”

“行,我愿意干,”我说,“但你得理解,这不是承诺。”我以前遭遇过这类事,结果发现要处理一座肮脏的贫民窟老房子,全是一些卖不出去的垃圾,“你的委托人的房子在哪里?”

“在里士满。”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好让她注意到。“这会让你付出一笔费用,”我说,“我不能在没有酬劳的情况下大老远跑去里士满,尤其是假如最后发现这趟的收获还不够路费的话。”

“我明白了。”她一边说一边耸了耸鼻子。我那时以为我真的开始讨厌梅拉妮·戈莱特利了。“而且我觉得你会发现,这趟活十分值得干。”她用屈尊俯就的矜持语气说道,这点真让我气恼。

我点点头。

“那么好吧,”她掏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什么日子适合你?我——”她在我回答之前迅速接着说,只为了向我展示这儿是谁占据上风,“在下周二之前都没空。”

我在脑海里回想自己的日程安排,“下周二就行。”

“傍晚怎样?比如5点半?”

“挺适合我。”我答道。

她立刻在记事本上记下几笔,然后撕下那张纸,递给我。地址正如她所说,位于里士满。委托人是维多利亚·亨特利小姐,住在主教房舍。这真叫人意外,我闻到了钱的味道。不过呢,表象可能在骗人。我曾经走进一座名叫王域轩之类的老旧建筑,结果发现墙纸剥落,房间里塞满了受到白蚁侵害的垃圾。而一位同行却很幸运,在乔克农场一座民房的阁楼里发现了一幅弗拉戈纳尔画作。我是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故事的,对方也是从别人那儿知道的。或许,这就是一个都市传说。

“亨特利,”我说道,此举大概不明智,“和那个饼干牌子有关系吗?”

是的,这么问不明智。

“假如,”她冷冰冰地说,“你要继续抛出这类幼稚的胡话,那我们根本不该合作。我的话就讲到这儿。”她再次伸出手,仿佛是要挡开一个肮脏得满身跳蚤、酩酊大醉的流浪汉不受欢迎的求欢举动。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机械地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虽小,却十分有劲。她的手指上没戴戒指。

出于礼貌,我送她出门,一直送到停在路边的宝马车旁。她的屁股扭来扭去,清楚地表明谁也不该被那身商务套装哄骗过去,他们应该明白,在她那副一本正经的事务律师派头下面,藏着一团火。她打开后备箱,把公文包扔进去,压在一只时髦的蓝色运动包上面。我隐约觉得那只运动包有点眼熟,但当时并不清楚原因。她用力关上箱盖,朝我点了下头,然后走到驾驶座一侧,打开车门,利落地钻进车内。就我的观察而言,她没有炫耀一双长腿。

我回到铺子里,将那页纸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开始忙于日常事务。

周二很快就到来了。我穿上自己最像样的米色西装三件套,里面是一件咖啡色衬衫,打了红色领带,还在胸前口袋里塞入一块佩斯利花纹的丝绸手绢。当我穿过店铺走出去时,傻乎乎的洛尔张大了嘴巴。

“我去见一位客户,洛尔,”我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调整丝绸手绢,“要到晚上8点后才能回来。”

洛尔依然张嘴盯着我。

在阳光灿烂的晚午时分开车去里士满是一件惬意的事。路上车有点多,许多证券经纪人开着黑色保时捷回家见老婆,但这段行程依然令人心旷神怡。我一边开车,一边寻思格洛丽娅和我为什么不能过这种证券经纪人的平淡生活。

也许正如老爸过去常说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风风雨雨。

我在一条闭环的单行道上绕了两圈才找到房子,是乔治王时代的大宅子,巍然壮观,与马路隔着一段距离,门前有一条停车道,戈莱特利的那辆宝马果真停在那儿。整座建筑粉刷成黄色,看上去状况不错,似乎有人在保养。

我将汽车停在车道的另一边,拾级走向正门。我注意到两个细节:宅子的一边装有一套商用规格的防盗报警器,我认出了具体型号。这设备可不容小觑。其次,在门口角落顶上天窗旁边,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居高临下地对着我。我心想,呃,要用好这个机会了。我朝着摄像头露出笑脸。

没等我按响门铃,屋门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戈莱特利。她看起来没有被我的这身装束打动,甚至连丝绸手绢都没有给她留下印象。

“你迟到了。”她说。

“晚上好。”我说。

这招没有成功,她的装甲护板实在太厚了。

“我的时间不多,”她说,“我在伦敦市区还有一场会议要开。快进来,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委托人。然后,恐怕你得要一个人应对了。”

我跟随她进入门厅。这地方昏暗得要命,但散发出钱的味道。是个有家底的富裕家族,有一代代传下来的家族财富。一座宽阔的桃花心木楼梯盘旋着通向二楼,一名老妇人正缓缓走下楼梯,速度像流淌的糖蜜一样慢。她拄着一根手杖,走得十分小心,好像她认为自己随时可能跌倒,摔断骨头。考虑到她的身体有点佝偻,她的个子相当高。她的衣着完全像耆英该有的样子,穿一条有蕾丝衣领的黑色丝绒连衣裙,还戴了两枚钻石戒指,即便从我站立的位置,都能瞧出戒指上的是钻石,而非玻璃。我俩屏住呼吸,看着她下到楼梯口。戈莱特利走向老妇人。

“亨特利小姐,”她说,“我向你介绍霍普克拉夫特先生。”

“啊,好的。”老妇人说,“欢迎,霍普克拉夫特先生。”

我们握了握手。像许多老妇人一样,她挺有手劲。但是和大多数老妇人不一样,她的手挺有肉。她的长相不是你会称为漂亮的那种,不过她有一张端正的面庞,鼻子长长的,嘴巴看上去好像是不会容忍我这类人的任何胡话。我注意到,她有一口好牙齿,或者是假牙。我估摸起她的年纪。她的头发是青灰色的,梳向脑后,盘成发髻。握手之时,我又瞥了一眼那两枚钻戒。它们能值不少钱。我感到兴奋:这趟生意看起来很有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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