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辩护
作者: 〔美国〕杰弗里·迪弗她本不想去。
尽管她所在的大学开设“高等艺术学”课程,自己也算是个有文化修养的学者,不过,正如她戏言,古典音乐真不是她贝丝·托尔纳的菜。
流行音乐,那肯定是。爵士乐,没问题。甚至轻快说唱(她自创的说法)也包括在内。
音乐剧,当然。
《魔法坏女巫》《身在高地》《汉密尔顿》……
她和罗伯特毕竟还不到30岁,难道不是老古董们才听古典音乐吗?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样说对于那些中年人并不公平,大多数古典音乐只是枯燥无聊而已。
但罗伯特就职的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给了他两张古典音乐会的票。他觉得硬着头皮也得去听,回过头来还得感谢老板给了他们一个欣赏高级艺术的机会,毕竟他在所里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小律师而已。
贝丝最后决定:不伤脑筋了,受点音乐熏陶又能怎样?
至于着装,应该比去听范·海伦或嘎嘎小姐的流行音乐会更正式一些。她把一头金发盘起来,挑了一身黑色长裤西服套装;罗伯特穿深蓝色律师西服套装,不打领带。瞥了一眼镜子,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她想。
音乐会在他们居住的小城——康涅狄格州韦斯特菲尔德城郊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举办。这地方近代曾经重新修缮过,但当一众宗教人士现身其中时,还是弥漫着浓重的哥特式气氛。11月的寒气从教堂石墙的缝隙中渗入,冷飕飕的。贝丝想,她和罗伯特将要听到的音乐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在这些石墙间回荡。马萨诸塞州的塞勒姆室内乐团将于今晚在这里演奏18和19世纪的音乐。
六位乐师穿着黑色长裤或裙子、白色衬衫,由指挥引上台。指挥身着黑色套装,清瘦,秃顶。音乐会8点开始,一些曲目听起来似曾相识,一些则从未耳闻。贝丝出发前喝了杯葡萄酒,中场休息的时候又喝了一杯,现在感觉晕乎乎的。(而罗伯特很明智,他喝的是咖啡。)
但最后一曲,谁都不可能打瞌睡。
曲名为《午夜小奏鸣曲》。曲目单中特别说明,这首曲子很少演奏,塞勒姆乐队可能是全国唯一在曲目中保留了这首曲子的乐队。
贝丝很好奇为什么。
她很快就明白了。
指挥向首席小提琴手示意了一下——这是个漂亮的年轻女性,红发,中间夹着一缕白发。她站起来,在众乐师的伴奏下,拉起了手中的乐器。这首曲子时而电闪雷鸣,狂野奔放,时而又幽柔深邃,怪异诡秘。贝丝、罗伯特——以及其他所有听众——石化般坐在座位上,在五六分钟的演奏中如被催眠一般。
“上帝!”她低声惊呼道。罗伯特张大了嘴,英俊的脸庞凝固了。怪不得这首曲子很少耳闻,几乎没人能完美地诠释它。
演奏结束了,女小提琴手闭着眼睛站在原地,气喘吁吁,胸脯一起一伏,窄窄的面庞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缕缕头发紧贴在前额和脸颊上,愈发显得妖娆迷人。
听众纷纷站起来,疯狂地鼓掌欢呼,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开车回家。天黑,加上城郊道路崎岖不平,车子两次滑到路肩上。当晚确实有风,但对于他们的讴歌轿车而言,似乎不是风的问题。车子第三次滑向路边时,贝丝瞥了一眼丈夫。罗伯特似乎出了神。
“亲爱的?”她想唤醒他。
起初他似乎没听到。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汽车正穿过一团阴森的迷雾。
“亲爱的?你没事吧?”贝丝不得不再次开口。
他这才眨了下眼睛,“没事,可能有点累了。”罗伯特的律师事务所离家比较远,为了避开交通高峰,他每天早上5点半就得起床。
“我来开车吧。”
“我没事,真的。”
但在前方的一个路口,他差点忘了拐弯。
“罗伯特!”
他眨了下眼,倒吸一口气,刹住了车。汽车差点撞到一块路牌上。
“怎么回事?”她急切地问道,“你睡着了?”
“我……没……不知道怎么了。雾太大了。我……走神了,可能。”
“走神了?”
他耸了下肩,冲着方向盘点了点头,“也许你来开更好些。”
他们交换了位置,20分钟后平安回到家。
贝丝把车停在自家车道上,和罗伯特一起走进房子。但罗伯特似乎在梦游。
“你病了吗?”她问道。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
“罗伯特,你病了吗?”
“我要睡觉了。”
他既没冲澡也没刷牙,直接换了睡衣倒在床上,甚至都没盖上被子,两眼盯着天花板。贝丝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很僵硬。
“流感?”她问道。
“什么?”
“你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她摸了摸他的前额,冰凉。
但突然间,他身体松弛下来,眯起眼睛,似乎注意到妻子坐在床边。“奇怪的梦。”他微笑道,侧转过去,很快就睡着了。
梦?贝丝想,他难道不是一直醒着吗?
* * *
凌晨3点,贝丝惊醒了。什么声音?什么东西在动?
她看看身旁,罗伯特不在。
回想起之前他奇怪的举动,她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披上睡袍,来到过道上,停下脚步倾听。楼下传来微弱的哼唱声。她下了楼,发现丈夫站在客厅,盯着窗外。外面并没有什么,只有50英尺开外邻居奥尔特曼家的房子。他们家可算是恶邻了,多年来罗伯特和弗雷德常因为一些恼人的小事龃龉不断。贝丝尽量不去掺和,但偶尔也身不由己。桑德拉是个不要脸的婆娘。
罗伯特正盯着邻居家那刺眼的黄色护墙板(这恶俗丑陋的颜色也是两家矛盾之一,罗伯特确信对方选这个颜色就是为了气人)。罗伯特轻声哼唱着,四个音符循环往复。也许这旋律来自某首曲子,但她不知道是哪首。
他还在睡梦中吗?
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千万不要唤醒正在梦游的人?
她很害怕,轻声呼喊:“罗伯特?亲爱的?”
没有反应。
“亲爱的?你在哼一首歌吗?是什么歌?”
也许出自一条广告?某部电影?这样的话,如果她知道歌名,或许能让他醒过来。
她拿起手机,找到“歌名识别”应用程序。程序并没有识别出歌名,只识别出了音调:A-DD-E。
“罗伯特?”
终于,哼唱声停了下来,但他仍然盯着窗外没动。她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他的肌肉像混凝土袋子一样硬,皮肤冰凉。她吓了一跳,把手抽开。
哼唱声又响起。
早上6点,她叫了救护车。
* * *
“他现在有意识了,生命体征正常,核磁共振和CT结果也没问题。说实话,我们目前没有什么诊断结果。”在韦斯特菲尔德医院的候诊室里,精神科医生告诉坐在对面的贝丝。
他身材瘦削,穿着浅蓝色工作服,慢言细语,带着轻微的南方口音。“罗伯特现在处于某种神游状态,像是被催眠了。”他看着一张图表,“我刚刚跟他交流过,他说他并没有吃什么药。初步血检结果暂时看不出什么,但是我们已经把血样标本送到了纽黑文市做其他检测。我也想找你核实一下情况。”
“他什么药都没有吃。”她疲惫不堪地回答,声音沙哑。
“他用过什么致幻剂吗?”
“天哪,没有。”他们俩顶多也就是抽点大麻,而且也有一年左右没碰过了。
他在纸上做着记录,然后抬起头来,“昨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事发之前?创伤性的事件?”
“我们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她把开车回家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医生,他当时是怎么“走神”的。
医生又看了下手里的图表,“以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她摇摇头。
“他以前看过精神科医生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这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歪着头看着她。
“我们见过心理咨询师,我们俩一起。他……罗伯特有点情绪控制方面的问题。我们一起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但他从来没有因为今天这种事情看过医生。”
她以为医生会抓住这件事情,没想到他并不感兴趣。也许与罗伯特这诡异的神游状态相比,情绪控制是个很无趣的话题。
“你知道他哼唱的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
因为罗伯特对自己和他人并不构成什么危险,而且似乎意识很清醒,医生说他可以回家了。如果最新血检结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们。
让她松口气的是,罗伯特马上认出了她,之前她心里并没有底。
他从轮椅上站起来,紧紧拥抱了她,“嘿……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可能……工作上的破事太多了吧。”
作为被压榨的首选对象,事务所里的年轻律师总是忙得要死,尤其是像罗伯特这种负责巨额对冲基金,肩负重任的骨干人员。
他们开车回家。路上,他把遮阳板拉下来,仔细照着镜子,用手指整理着凌乱的棕发。
收音机开着,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罗伯特伸手关掉收音机,车内一片寂静。
“那地方很好,医院。”他说。
“是的,医护人员都很友好。”
“室内装潢不错。”
“景观美化也挺好。你饿吗?”
他想了一下,“不饿。”
他们又扯了些别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答。
“我觉得你今天就不要去上班了。”
“嗯,不去了。”
贝丝放下心来,她原本担心他会坚持去上班。
“你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音乐会的前半部分我记得,后面就不记得了。开车回家也不记得。”他皱起眉头,“我开车了吗?”
“是我开的车。”她不想提几乎发生事故这件事。
他信了,不再说话。
很快到了家,她把车停在车道上,下了车,转到另一侧,替他拉开车门。
但他抬起一只手,笑道:“我没事,夫人。”奇怪的英式发音。
他下了车,拥抱她。当他厌恶地瞪了一眼邻居奥尔特曼家的房子时,贝丝反倒放下心来——罗伯特又回来了。那种黄色是你能想象到的最艳俗难看的颜色。“恶心!”他骂道,“我还得写一封投诉信。”
上一封写给业主协会的投诉信惹恼了奥尔特曼夫妇,不久之后,托尔纳家的前院里就出现了狗屎。奥尔特曼家有只杂种比特犬,跟它的主人一样让人厌恶。
进屋后,他去了卧室,换上牛仔裤,套了件灰色的康涅狄格大学运动衫。
罗伯特的食欲显然发生了变化,他决定吃点东西。
“我要饿死了。”他狼吞虎咽,半块金枪鱼沙拉三明治转眼下肚,接着吞下了另一半,然后开始喝咖啡。
她说:“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得去学校了,你打算……”
“哦,没问题,亲爱的。我没事。正好有个机会玩玩游戏。”
他确实喜欢电子游戏,但因为工作繁忙,他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爱好。
她再次拥抱他,他吻了下她的前额。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味道很重,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她想跟他说,冲个澡可能会让他感觉好一些,但不确定他会作何反应。
* * *
贝丝开车去学校办公室,她在一家私立大学教社会学。她完成了一项院系报告,批改了十几份论文。做这些事情,她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因为她的思绪不停地回到昨晚:看到了丈夫那张呆滞的脸,触摸到他紧绷的冰冷肌肤。
走神……
她又想起了医生问的问题。不,罗伯特确实没有吸食什么消遣性毒品,目前,也没吃任何处方药。
但也许他确实摄入过什么影响了他的东西?毕竟,最后的血检报告还没有出来。是食物?晚饭他们吃的是同样的炖锅,贝丝一点问题没有。但音乐会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喝了加了牛奶的咖啡。此外,还吃了点什么。应该是饼干。饼干好像是乐队哪个人的朋友自家烘焙的。难道是牛奶或者点心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