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杀戮
作者: 马修·霍尔1
“没有人会想到死亡,因为有过这种想法的人都已经被淘汰了。这只是一份工作,只不过最后的结果是尸横遍野。但如果你是个合格的特战队员,那你看到的就不是尸体,而是威胁解除,任务完成。总得有人去做这种事情,如此而已。”
这段话是五年前利奥·布莱克少校说的,是他与一位精神科医生就他对死亡和杀戮的态度进行的唯一一次谈话。当时布莱克宣布他要离开服役二十二年的部队,结果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弗雷迪·托尔斯上校坚持要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不得已才勉强同意了。
当时,托尔斯隔着桌子咆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嗓音非常独特,一受到冒犯立马从抑扬顿挫的男中音上升到尖厉的女高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弗雷迪,我就是觉得自己该退役了。”
托尔斯上校耷拉着脸,盯着他,神情中既有不解又好像受到了无情的背叛:“去去去,赶快去检查一下你进水的脑袋!”
那位精神科医生是行业翘楚,顶着知名教授的头衔,在位于哈利大街的豪华公寓开了家私人诊所。他曾公开发表过一篇论文,指出特种部队人员的心理特点,甚至他们的基因和大脑化学物质,都不同于一般人。尽管如此,医生的问题还是让布莱克觉得很幼稚。
“你在说‘尸体’的时候,是否把敌方战斗人员的尸体和妇女儿童的尸体区别开来?”
“威胁就是威胁。附带伤害令人遗憾,但不可避免。这并不意味着缺乏人类感情,但在军事行动中,不同的规则在起作用,唯一的目标和要求是不要被俘虏或杀害。这就像在手术室里一样,根本没有感情的空间。”
“你是否有过闪回?是否经常感到焦虑?有没有失眠症状?”
“没有。”布莱克实事求是地回答道。他的睡眠一直很好。
“在你决定退役之前,是否曾经感到抑郁、情绪低落或体力不济?”
布莱克仔细想了想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确发生了变化,但并不是教授所说的那种消沉的变化。教授显然是在拐弯抹角地诱导,暗示布莱克一直背负着某种无形的、日益沉重的负担,最终不堪重负崩溃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布莱克回答说:“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我觉得在部队待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新的目标。”
“我知道你想回大学学习。你打算攻读军事史博士学位?”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对战争的性质和目的感兴趣。”
对方看起来一脸狐疑。他抚摩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说:“你刚才说‘在部队待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什么意思?”
布莱克感觉教授又在绕着同样的错误假设兜圈子,而这个错误假设已经影响了他的整个提问过程:即使是像他这样有着非凡作战履历的人,战斗也会像酸腐蚀牙釉质一样侵蚀人的灵魂,直至触及痛处。在布莱克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在激烈的战斗中所感受到的平静更强烈;生命变得很简单,只剩下杀与被杀两件事,这与他想象中的宗教体验非常接近;在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刻,心中的任何一丝纠结都会瞬间消失——但这一切,该如何向这位教授解释呢?战斗看似美丽,令人心驰神往,但最终还是会失去光彩。
“几个月前,作为特遣小分队队员,我在巴基斯坦东部追击一个目标。不幸的是,情报出现失误,我们遭到伏击,我与特遣队失联,被巴基斯坦情报部门的官员羁押了好几天。他们折磨我,殴打我,不让我睡觉,甚至砍掉了我的一根手指。”布莱克举起左手,无名指的第一个指关节被切掉了,“但我始终认为,与我相比,他们都是菜鸟。如果换成我羁押你,威胁要砍掉你的手指可能就足以让你开口。正颜厉色地威胁要对你的妻子下同样的狠手或者采用更残酷的手段,肯定也能让你开口。但要想让我这样一个专业人士开口,你得先虐残我身体上更敏感的部位,而且必须是认真的。”
“我能问一下最后怎么结束的吗?”
“我不想破坏你的午餐胃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一下,因为这可能与我的诊断有关系。”
“很好,没问题。后来我假装自己崩溃了。审讯我的两个人解开了我的手铐,这样我就可以签字画押了,我却用圆珠笔把他们的眼睛抠了出来,又戳穿了他们的气管,拧断了他们的脖子。其中一人带着手枪,我从他身上取下手枪,接下来就是一场激烈的混战。乱战中我设法从奎达郊区那处戒备森严的大院中逃出生天。”
“利奥,那次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布莱克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十人左右。”
“全凭你自己一个人?”
“我得到了战友的及时援助。谢天谢地,他们一直在寻找我,而且离得不远。”
教授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微笑,神色略显紧张:“恕我直言,但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太离奇了。”
“你和我会开飞机或者演奏小提琴协奏曲吗?对外行来说,这两件事都太难了。”教授沉默了,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你看起来很焦虑,是担心我会失去理智,从椅子上跳起来杀了你吗?”不等他开口回答,利奥接着问道:“脑科医生会刺穿同事的头骨吗?”
“不会,不过——”
“打住,不要说什么‘不过’。如果你能理解我,这就足够了,毕竟我做的只不过是一份工作,同其他任何工作一样。它需要天赋和实践,但它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一种折磨。”说到这里,布莱克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秋高气爽的午后景象,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出去走走。“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在部队中已经没有任何发展前途。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认为生命中除了躲避子弹和杀人之外可能还有其他事情,难道不正常吗?”
“不,很正常,你说得很对。”
“谢谢。”
他们的谈话到此就结束了。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利奥·布莱克给弗雷迪·托尔斯发去一封辞职信,又给瑞安·芬恩中士发了一条短信。十五年来,芬恩与他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在纵横四大洲的行动中,两人多次死里逃生,并多次救过对方性命,多得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三天后芬恩才回复,语气一如既往的简练:祝你好运,混蛋。回见。
时光匆匆,他们从来没有刻意安排见面,一方面是因为各自生活都很忙碌,另一方面是因为两人都厌恶见面时的伤感。布莱克现在已经五十岁了,生活中几乎没有遗憾,但在为数不多的遗憾中,最让他挂怀的是忽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伙伴。随着内疚感与日俱增,他在潜意识中感觉到,总有一天,命运会迫使他们重新见面。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见面时两人已是阴阳两隔。
2
6月的午后,烈日下的巴黎布尔歇机场跑道像熔化的玻璃一样闪闪发光。一架湾流 G450商务客机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降落,轻盈地落地之后随即滑行到了停机坪。停机坪上并排停着两辆轿车,车辆没有熄火,开着空调,等候的司机在车内乘凉。其中一辆是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奔驰轿车,另一辆是白色的小型雷诺车,从车里走下一个年轻的出入境警察。
机身后部一扇舱门从里向外打开,舱门上四个倒置的台阶缓缓降下,从上面下来三名乘客。领头的是一位三十七八岁的黑发妇女,神情中带着只有美国人才会有的那种狂妄。跟在她后面的是两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国籍不明的男子。三人都穿着西装,拎着一模一样的深蓝色手提箱,上面印有政府徽章和“外交专用”字样。警察看了一眼他们的护照,给他们签发了入境许可证后便迅速离开了。
奔驰车的司机负责搬运他们的行李。他把行李往后备厢里放的时候,感觉沉甸甸的,十分笨重,好像是登山探险的装备。回到驾驶座上,他发现那个女人就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很显然,她是三人中的头儿。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街?”
“是的,谢谢。”虽然她的法语口音很纯正,但语气冰冷。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巴黎市中心乔治五世大街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在前往目的地的四十分钟车程内,这是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那两个男子一路上也保持沉默。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瞥他们一眼,发现这两人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车流,神色中几乎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他们的行为与他惯常帮忙开车的外交官的行为一点都不一样,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这三人一下车,司机迫不及待地开车来到圣德尼的一家洗车店,花了二十五欧元把车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但索马里洗车工光着膀子洗完车之后,那三个人的气味仍然像死耗子一样在汽车底板下面挥之不去。
3
每逢这种时刻,瑞安·芬恩就会怀念自己昔日手指扣着C8卡宾枪的扳机跋山涉水穿越丛林沼泽时的情景,或者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从C-130“大力神”运输机机舱尾部纵身跳下的情景。此时的他像极了商店橱窗里的人偶,站在巴黎一家酒店的舞厅角落里,看着别人喝酒,倍感煎熬。他受雇保护的那个年轻女子竭力想摆脱他,这使得保镖工作愈加困难。在为期三天的国际纳米技术协会年会上,萨拉·贝尔曼博士表现得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毫不掩饰自己不喜欢他出现在周围。尽管前不久她在牛津大学生物力学工程系的一位资深同事失踪了,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到不安。贝尔曼博士完全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严格说来,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害一个二十九岁的科学天才,并不是那个通过政府机构雇用芬恩的公务员需要解释的事情。过去三天,芬恩坐在法兰西科学院里听了几个小时冗长乏味的讲座,开始有了一点头绪。贝尔曼博士和她的同事正在制作一些非常小的东西,主要用于医疗。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她做了主旨演讲。尽管大多数技术术语听得他晕头转向,但芬恩还是抓住了要点:她用编织成的DNA链制作出了微型容器,容器的盖子可以用紫外线打开和关闭。这些容器体积极小,一个针头上可以并排放置数千个,能够将药物输送到体内任何细胞。她已经在未经手术的情况下治愈了患有脑瘤的老鼠,现在准备开始对人体进行研究。即使像芬恩这样的门外汉也明白,这显然是一种突破,会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芬恩站在靠近入口的位置,看着他保护的对象站在房间中央,不断与人握手寒暄,接受众人的祝贺,像极了迎宾队列中的公主。乌黑的头发衬托着美丽脸庞,鲜红的鸡尾酒会礼服包裹着纤细的少女身材,贝尔曼看上去更像是十九岁,而不是二十九岁。从那些在她面前争先恐后的人当中,芬恩认出了几种类型的公司。这些公司代表西装笔挺,神色庄重,反应机敏,与周围那些轻松愉悦的科学家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像老鹰一样在一群毫无防备的鸽子中间穿梭,遇到人就塞名片,只要他们觉得对方能给公司赚钱,哪怕只赚一美元。
会议的安保负责人塞巴斯蒂安·皮罗离开了与他聊天的组委会成员,来到芬恩面前,神色中既有一丝嘲讽,也有一丝同情,微笑时脸上那道从左耳斜到下巴尖的伤疤微微皱起。
“芬恩先生,看得出你很讨厌这项工作。”
“比这更糟的情况我也遇到过。”
皮罗朝着贝尔曼的方向瞥了一眼,满脸的羡慕与猥琐,这使得芬恩十分恼怒。
“待会儿我和几个伙计要去喝一杯,跟我们一起吧?”皮罗说。
“谢谢,但我要一直在岗,没有时间。”
“太遗憾了。好吧,下次来巴黎的时候我们再聚,到时候我们可以交流一下以前的战斗经历。”
芬恩内心感到惊讶,但表面却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他不记得曾告诉皮罗自己当过兵。
“我们以前见过面,我敢肯定。”皮罗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现在我想起来了,时间是2005年11月,地点是贾拉拉巴德。”
贾拉拉巴德——这个地名芬恩不会轻易忘记。当时美、英、法三国特种部队罕见地采取联合行动,目的是消灭塔利班在该市东北部山区的一处据点。那是一场血战,他们与装备有英式武器、经过沙特人训练的阿拉伯雇佣兵展开肉搏战。这样的行动让芬恩很困惑,搞不清到底是谁和谁在战斗,也搞不清为什么而战。
芬恩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曾去过阿富汗。像之前所有优秀的特战队员一样,他一直恪守自己的服役秘密,甚至对妻子也是如此。尽管如此,他还是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皮罗身上,试图回忆起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高高的颧骨,深灰色的眼睛,眼神十分空洞。终于,芬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丝记忆:一群来自法国第13龙骑兵团的伞兵聚集在战备帐篷一角,与喧嚣不止的美国三角洲特种部队士兵相比,这些法国士兵显得安静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