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
作者: 汤姆·萨维奇地下室内,楼管正在投放鼠药。爱丽丝·威尔逊将洗衣篮放在洗衣机旁的折叠桌上,转过身看他工作。
“早上好,胡安。”她说。
“早啊,威尔逊太太。”胡安在拐角处应道。他在那儿放下一个小碟子,又从一个黄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往碟中倒了些白色粉末。盒子上印着“灭害灵”几个大字,字体鲜红,下面还有一个骷髅符号及成分警示。应该是砷,爱丽丝猜想,或是之类的化学品。
“我还以为这里的老鼠都消灭干净了呢,”她说,“灭鼠队不是上周刚来过吗?”
“是啊,但今早我又在这外面看到一只。”他指向一扇上锁的门,那扇门直通街道的台阶。“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爱丽丝转向洗衣篮,整理要洗的衣服。“嗯,下老鼠药是个传统的老法子。但如果吃了药的老鼠钻进墙里死了,岂不是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胡安窃笑。“有了这玩意儿,它们可跑不了那么远。这药可是很速度的,呃,叫速……速……”
“速效的。”威尔逊太太补充道。当了近四十年初中英语教师的她,脱口而出。
“对对,”胡安说,“是速效药,我就撒在这儿。”
“也好。”爱丽丝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我不喜欢老鼠。”
胡安又笑了。“没人喜欢老鼠。它们比苍蝇和蟑螂还要讨厌。不过别担心,威尔逊太太,我会搞定它们的。”
“谢谢。”
爱丽丝倒着洗衣液,心想,要是一切都那么容易就好了。她从口袋掏出洗衣卡,停顿了一下,盯着那一小碟毒药,脑中开始萌生一个念头。或许,她想,一切真的可以很容易。不过且容她将这事先和邻居马可·范纳利商量一下。
胡安仿佛会读心术。“范纳利先生最近怎样?”他一边问着,一边又往储存清洁用品的水槽上方架子撒了一些灭害灵。爱丽丝看着他脱下橡胶手套,把手洗了洗。
“范纳利先生现在感觉好多了,”她说,“他眼周的瘀青已经消散,肋骨的疼痛也有好转。”
“这让人听了真高兴,”胡安烘着手说,“真没想到他会遇到这么不幸的事情,而且就在我们大楼前面!我一直觉得咱们这个社区还挺不错的。”
“是啊,”爱丽丝表示同意,“之前确实不错。”她心想,直到——
“嗯,请帮我向范纳利先生问好,”胡安说,“回见。”然后往大厅下面的地下室公寓走去。
爱丽丝不禁又瞥了一眼黄盒子,然后回过神,专注地摸索着平滑键盘上的正确按钮,想要启动洗衣机。洗衣机开始转动,爱丽丝点点头,感到一种无奈的满足。面对这全新的洗衣系统,爱丽丝还在适应,时常操作失败。相比这光泽亮丽却喜怒无常的机型,她更怀念那种传统的投币式洗衣机。是的,传统的总是最好的。
传统的。刚刚和胡安讨论鼠药时还说到这个词。在这条静谧的街道上,害鼠的成群出现,也算是新事物,这是近期周边建筑群迅猛增加和翻新的后果。游荡在这古老街区的,还有一群新进的无组织团体,爱丽丝已逝的丈夫曾称他们为——“雅皮士、呆痞士”。傲慢的年轻情侣,脚踩昂贵的皮鞋,一口光洁的牙齿,再配上古怪的称号:时尚达人、对冲基金经理,抑或是那神秘的、名不副实却又无所不包的称谓——顾问。年轻女子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推着双倍宽的婴儿车,边走边大声对着智能手机讲话,年长的本地人也被挤到路边,一脸茫然。常住的居民因此嘲讽说:“这些白人精英真是比老鼠还讨厌!”爱丽丝为她逝去的丈夫、为文明和勤劳、为传统的洗衣机,还有曾经的浪漫感到深深的眷恋和痛苦。
但是现在,她遇到了一个更大、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时候采取措施了。爱丽丝最后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黄盒子,往电梯间走去。
*
爱丽丝注意到,马可·范纳利今天的心情有所好转。自打上个月的事故之后,马可一直很沮丧,安静又孤僻,一点不像平时的他。马可十四年前和如今已故的妻子搬进伦迪之家,住在爱丽丝的楼上。他是爱丽丝两个女儿敬爱的叔叔,女儿们现已长大成人,和自己的家庭在其他州生活。此外,马可还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眼看这个曾经又高大又强壮的男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瘫坐在轮椅上,真是令人唏嘘不已。马可身穿睡衣,披着一条旧浴袍,郁郁寡欢地望着窗外。爱丽丝感觉那远处的摩天大楼,也好似冷漠无情地回望着马可,丝毫解决不了他的困境。
爱丽丝想要改变这一切,决定去马可家将计划全盘托出。她像往常一样带来了三明治,并在他的厨房里煮了一壶咖啡。他们在茶几旁相视而坐,爱丽丝欣慰地看到,马可的眼睛泛出了近几周以来从未见过的微光。
“所以,你的想法是?”他问她。
“我还在计划,”她说,“但我想,这个计划可能需要你去实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介意?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介意?”
爱丽丝耸耸肩。“唔,因为这涉及一些体力活——”
“哦,我可以的,” 马可向她保证,“不管是什么,我都能做到。”
爱丽丝会心一笑,猜到他会这么回答。马可·范纳利多年前曾在他故乡意大利担任马戏团演员,是“范纳利飞人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早些年,范纳利随家族移居美国,和当地著名的马戏家族“林林兄弟”共事。也就是在那儿,马可遇到了后来的妻子萨拉,一名高空杂技演员。但现在,马可的家人已相继离世——他父母、三个兄长,还有五年前死于癌症的萨拉。这位曾经飞跃空中的勇猛男子,从马戏团退出后也不再活跃,去了一家高档健身俱乐部当健身教练。退休后,马可更是很少锻炼。爱丽丝猜想马可应该比她大几岁,大概七十出头。她希望马可能够迎接这次挑战。
“我跟你描述一下我的想法,”爱丽丝对马可说,“你到窗户这边来。”
爱丽丝站起身,引导着马可,很高兴地看到他可以不用依靠轮椅旁的拐杖,起身时也只不过是略歪了一下。
马可的住所5D,位于公寓后排的顶层,俯瞰房屋环绕的小后院。马可的隔壁是5C,里面住着乔治·安德罗夫。5D和5C的窗户之间,夹着长长的消防管道,纵深往下。爱丽丝打开窗户探出身体,示意马可向外看。
“就是那儿,”她指着安德罗夫的住所说,“乔治一般保持窗户微开,外出时也是如此。自打我开始计划这事,已在后院观察了三天。而且我在他的窗玻璃和框架上没有看到任何胶带或电线,是吧?所以我相当确定他是没有安装警报系统的。我的计划包含两条破窗而入后的路线,本想自己行动,但你也知道,这高度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她从窗户边退了回来,眨眨眼,想缓解一下眩晕。“接下来可能就要看你的了。”
马可——飞人范纳利——从窗户边转身面对着她,咧嘴一笑。
“没问题,”他说,“我大概二十分钟前听见他出门了。他当时在客厅打电话,好像是跟一个叫奥拉夫的人,两人相约和朋友一起去市中心的酒吧。所以我们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甚至更长一些。”
爱丽丝有点吃惊,想了一下。“你是说,就现在?”
“没错。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自打我从医院回来,都没离开过这间公寓,我想做点有用的事情。所以,还等什么呢?”说话间马可已经爬出窗外,攀上了消防通道。他转过身对爱丽丝眨了眨眼,只留下她满脸的惊讶。
“马上回来。”话音未落,飞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丽丝瞥了一眼手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等着。
十四分钟后,马可从窗户爬回,笑得十分灿烂。这可能是他们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十四分钟了。
*
绝望的时期,无奈的举措。爱丽丝出此下策,事出有因。
其实直到去年,伦迪之家一直由伦迪兄弟两位股东共同掌管。伦迪两兄弟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他们继承了父母留下的二十间战前公寓里的十二间,开始了伦迪之家的生意,一切都做得井然有序。胡安作为伦迪之家的楼管,也功不可没。他是已故的楼管老胡安的儿子,从小就生活在伦迪之家的底层公寓里,现在和自己的妻儿仍旧住在那里。伦迪之家的邻里关系十分和睦,无论是房东还是租客,平时在电梯间,或是收发室里偶尔相遇,也都会笑脸相迎打个招呼。在这样宁静文明的社区里,爱丽丝一住就是十六年。
直到前段时间,伦迪兄弟相继去世。伦迪的家族股份也在四个月前被出价最高的俄罗斯“商人”——德米特里·安德罗夫收购。至于这个“商人”为什么要打引号,你很快就会明白。
德米特里·安德罗夫是俄罗斯黑手党的重要成员,大发善心地找了个城郊的地方住下。但在这座小城周边,德米特里投资了大量物业,其中也包括伦迪之家,用来给他那些见不得人的毒品和黄色交易洗钱。好的一面是,在德米特里持有的伦迪之家的十二间公寓中,有十一户是常住客;可坏的一面是,德米特里有一个高大粗鄙、行为凶横、总是身着皮夹克的恶霸侄子,名叫乔治,多年来总是给德米特里惹麻烦。为了让他那讨厌的侄子尽可能地远离家人,同时又能让他监视得到他,德米特里把乔治安置在了伦迪之家的5C公寓里。
现在,爱丽丝和邻居们连进出大楼或乘坐电梯都感到瑟瑟发抖。乔治总是将他的摩托车停在公寓入口前,带着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伙计和数不清的女友进进出出。他们在人行通道前和大厅里闲逛,在电梯间里抽禁烟,浓烈的俄罗斯口音和难闻的体味把伦迪之家弄得乌烟瘴气。
乔治入住伦迪之家两周后,有一次在电梯里偶然遇上住在3B的罗森堡夫人。罗森堡夫人请求乔治把烟灭了,他非但没有,还朝她吐了一口烟,让她少管闲事。罗森堡夫人吓得赶紧回房,把门闩了两道才放心。
又一周后,住在4A的年轻美女杂志编辑玛丽·莱恩,被乔治的两个跟班围在大厅里骚扰。幸好邮递员进来让这两人滚蛋,玛丽这才免于一难。玛丽随即出去买了一瓶胡椒喷雾,以防不测。
一天晚上,乔治在5C开派对。时间已过了午夜,音乐声、尖叫声依然此起彼伏。爱丽丝、马可和其他几个邻居打电话给警察投诉,却一直得不到回应,直到一小时后,公寓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警察才应声赶来。四名警察身穿防弹衣,战战兢兢地请求乔治早点结束派对。乔治极不情愿地解散了派对,当班警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匆匆赶回辖区的安全地带。
几天之后,伦迪之家的门厅墙上惊现纳粹“卐”字符的喷漆涂鸦,另有一行大字:杀了斯皮克斯!杀了希格斯(Higgers)!胡安吓得赶紧把字涂掉。没有人被指控犯有这一罪行,但大家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特别是住在2C的萨科霍夫先生指出,俄罗斯西里尔字母H和英语字母N发音相似,所以罪犯本意是想写杀死黑鬼(Niggers)。
喷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邻居们在萨科霍夫先生的公寓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爱丽丝和马可也参加了会议。所有居民都表示,除非有确凿的犯罪证据,那些胆小怕事的警察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他们还清楚地知道,向乔治的叔叔德米特里求助也是没有意义的。有人建议雇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但高昂的雇佣费用让大家望而却步。会议以勉强的观望政策遗憾告终,尽管结果令人沮丧与不满,但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就在喷漆事件之后,又接连发生了两件事,彻底消除了爱丽丝的纠结,促使她马上做出行动。
那是紧急会议召开过后的几天,马可·范纳利从公寓出来,在5C门口看见两个男人。乔治站在门前,递给他们几包白色粉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可从他们身边走过按下电梯,那两人尾随在后。他们一路默不吭声,直到大厅,这时只见其中的一人狠狠抓住马可的手臂,操着浓厚的俄罗斯口音说:“你什么也没看到,臭老头,明白吗?”马可扬起手臂挣脱开来,直奔杂货店。一个小时之后马可返回,就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遭遇抢劫。当时至少有两个人从背后将他打倒,反复踢他的脸和肋骨,并抢走了他的钱包。马可没有看见凶手的脸,也没有目击者敢上前阻止。马可后来在医院告诉爱丽丝,他晕倒前依稀听到一个男人说着俄语。
和袭击她朋友一样可怕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迫使爱丽丝立刻采取行动。爱丽丝原本计划明年退休,但现在每周仍坚持在社区初中教两天书。一天下午,她正准备回家,突然发现校舍旁边的操场上有一群孩子在吵吵嚷嚷。蒂姆·戴维斯,她的一个问题学生,正隔着篱笆同操场外的两名男子交谈。爱丽丝立即认出了他们,那是乔治的两个跟班。她马上拿出手机拍下了两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