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潜水艇
作者: 〔美国〕金秀妍
高压氧法:在高于大气压的环境下施以氧气治疗。该手术在特殊舱房内进行,于三倍大气压下供应百分之百的纯氧……高压氧法易引发火灾和爆炸性降压,因此实用性受到限制……也称作高压氧治疗。
——《莫斯比医学词典(第九版)》(2013)
事故
弗吉尼亚的奇迹溪
2008年8月26日,周二
当时丈夫让我扯了个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谎言。他可能都不觉得那算谎言,我最开始也一样。他嘱托我的仅是小事一桩。警察刚刚释放了抗议者,他准备出去看一看,确保她们不会再回来,其间我就坐在他的椅子上。替他打掩护,同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做法,以前我们在杂货店就经常这么干,当我吃饭或是他出去抽根烟时。然而,坐上他的位子时,我就撞到了桌子,桌子上方挂的那张证书也有点歪了,仿佛在提醒我此事非同寻常,他以前从未让我管过这里,一定事出有因。
朴伸手将那张裱框证书重新摆正,目光落在了那行字上:柳朴,奇迹潜水艇有限公司,高压氧认证技师。他说话时眼睛盯着证书,就好像是在跟它,而不是跟我说。“都搞定了。患者在封闭舱,氧气打开了。你只管待在这里就行。”他看了看我,“就是这样。”
我望向控制台,上面是些操控封闭舱的陌生旋钮和开关,上个月我们刚把封闭舱漆成婴儿蓝色,放到这个谷仓里。“万一患者在对讲机上找我怎么办?”我问,“我会说你马上回来,但——”
“不,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在这儿。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在这里。我从头到尾都在这里。”
“可是万一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朴不容置喙地说,俨然在下达一道命令。“我快去快回,他们不会在对讲机上找你的。不会有事的。”他往外走去,就好像这件事到此为止。但临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看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温柔了点,听上去像在祈求我。
等谷仓门砰地关上,我就恨不得大叫起来,他真是疯了才会觉得今天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明明已经出了那么多状况——抗议者,他们的破坏计划以及由此引起的停电,警察。他是觉得已经出了这么多事所以不会再出事了?可人生无常。遭遇悲剧并不会让你免于今后的悲剧,不幸并非以公平的比例分散降临;坏事会接二连三地降临在你头上,一簇簇、一拨拨的坏事,令人无从应对、身陷混乱。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他怎么会还不明白呢?
晚上8点02分到8点14分,我按他说的那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汗水湿了脸庞,我想到被关在没有空调的封闭舱里的六个病人(发电机只运行增压、供氧和对讲系统),谢天谢地,至少还有个便携式DVD播放器能让孩子们保持平静。我提醒自己要相信丈夫,于是我等着,时不时看看钟,看看门,然后再看看钟,祈祷他赶在《恐龙巴尼》(美国的一部系列动画片,同名主人公是一只颇受孩子喜爱的紫色恐龙。——译注)放完、患者在对讲机上要求换一张碟之前回来(他必须回来!)。正当动画节目放起片尾曲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朴打来的。
“她们还在,”他小声说,“我得守在这儿,确保她们不会再搞什么。疗程结束时你记得关掉氧气系统。看到那个旋钮没?”
“看到了,可是——”
“逆时针旋转,一直转到底,旋紧。定个闹钟你就不会忘记。那个大钟8点20分的时候。”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摸了摸写着氧气的旋钮,一个褪了色的黄铜部件,和我们在首尔老公寓里那个用起来嘎吱作响的水龙头一个颜色。它摸上去是那么冰凉,让我吃了一惊。我把手表跟大钟对好了时间,设好8点20分的闹钟,找到那个启动闹铃的按钮。就在我开始按那个小小按钮的时候,DVD的电池没电了。我吓了一跳,放下手。
现在我经常想起那个时刻。其后的死亡、瘫痪,以及审判——要是我当时按下了那个按钮,这些是否本可避免呢?我知道这很奇怪,毕竟那天晚上我还犯下了更大、更应受到责备的其他错误,然而我反复回想的却偏偏是这个小疏忽。或许正是因为这个错误很小,似乎不甚紧要,它才会威力十足,点燃了可能的种种后果。要是我没有因为那个DVD而分神呢?要是我按得快一点,就快一微秒,赶在片尾曲唱到一半、DVD没电之前打开闹铃呢?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快乐的一家——
那一刻,一切陷入空白,所有声响骤然消失,周遭的寂静浓密而充满压迫感——它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挤压着我。终于有声音传来。有人在房间里砰砰砰地用指关节叩击舷窗,我几乎感到如释重负。然而叩击声逐渐加强,先是变成每次三下的拳头敲打,仿佛在用暗号喊着放我走!,接着又变成不折不扣的全力撞击,这时我明白过来:肯定是TJ在撞自己的头。TJ是个自闭症男孩,很喜欢那只叫巴尼的紫色小恐龙,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一下跑过来紧紧抱住我。他母亲惊呆了,说他从来没有抱过谁(他厌恶肢体接触),或许是因为我的T恤吧,颜色正好是巴尼小恐龙的紫色。从那以后我就每天穿着这件T恤,然后每晚手洗,坚持在他每次疗程中都穿这件衣服,每一天,他都会拥抱我。所有人都觉得我人真好,但其实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我渴望他紧紧抱住我。我女儿以前就是这样的,但后来她开始躲避我的拥抱,抱的胳膊变得有气无力。我喜欢亲吻TJ的脑袋,他毛茸茸的红色鬈发轻轻挠着我的嘴唇。而现在,那个我享受被拥抱的男孩正朝着一面铜墙铁壁猛撞自己的头。
他并不是疯了。他母亲解释说TJ因为罹患肠炎长期饱受痛苦,但他不会说话,所以痛得太厉害时,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撞头,用这种新的、剧烈的疼痛来驱散旧的疼痛。就像身上哪里痒得不行时,你会狠狠抓挠以至于抓出血来,那种痛感多好啊。她告诉我,有一次TJ甚至用头撞穿了一扇窗户。一想到这个八岁的男孩忍受着如此剧痛,甚至都要用头猛撞钢墙,我就心如刀绞。
那痛苦的声音,沉重的撞击声,一次又一次。它持续不断,愈发决绝。每一次重击都会触发一波振动,回荡不绝,筑成某种有形状、有质量的实在之物。它流经我体内。我能感到它在我皮肤底下低沉作响,翻腾着五脏六腑,要求我的心脏跟上它的节奏,跳得更快、更猛烈。
我必须让它停下来。这就是我的理由。这个理由让我飞奔出谷仓,丢下六个困在封闭舱里的人。我想要给舱内减压,打开门,把TJ救出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此外刚才对讲机响了,TJ的母亲祈求我(准确地说,是朴)不要暂停吸氧疗程,她会安抚他,但拜托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换上新电池,赶紧重新开始放《恐龙巴尼》DVD吧,就现在!电池就放在隔壁我们家里,跑过去拿只需要二十秒,而距离关掉氧气还有五分钟。于是我决定回去。我捂住嘴巴掩饰嗓音,模仿朴带着浓重口音的低沉声音说:“我们会换好电池的,稍等两分钟。”说完,我夺门而出。
家里大门敞开,我一瞬间燃起希望——或许玛丽在家呢,正在按我的嘱咐打扫房间,那么这一天总算还有件事是没有出错的。但我走进屋里,发现她并不在。只有我一个人,而我根本不知道电池放在哪里,也没有人能来帮我。其实这是我早已料到的情况,但那一秒钟的奢望足以让我的期待猛地飞上高空,接着又骤然落地坠毁。我告诉自己保持冷静,接着在存放物品的灰色不锈钢橱柜里找寻电池。外套。工作手册。绳索。就是没有电池。我用力关上橱门,柜子晃了一晃,单薄劣质的金属表面轻颤着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TJ撞头的回声不绝于耳。我想象着他的脑袋猛撞墙壁,然后像个熟透了的西瓜那样砰然爆开。
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个想法。“美熙啊。”我用玛丽的韩文名呼喊她。她讨厌这个名字。没有应答。我知道不会有,但还是因此火冒三丈。我又喊了一遍“美熙啊”,这次喊得更重,拖长音节使它们在喉头摩擦生痛。我需要这种痛感来赶走TJ撞头声在我耳边那亦真亦幻的回响。
我找遍家里其他地方,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翻找。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还是没有找到电池,我越来越沮丧,还想起了今天早上和玛丽的争吵,我说她应该多给家里帮点忙——她已经十七岁了!她什么都没说,摔门离去。我想起朴如往常一样站在她那边。(“我们放弃一切来到美国,不是为了让她做饭打扫的。”他总这么说。“是的,那是我干的活。”我很想这么说,但从来没说出口。)我想起玛丽翻白眼的样子,她头戴耳机,假装没有听见我说话。我想东想西,只为了保持怒气,填塞大脑,从而屏蔽那撞击声。女儿让我生气的感觉是那么熟悉,让人舒服,就像一条用久了的老毯子。在它的安抚下,我的惊恐平息下来,转化为麻木的焦虑感。
我来到玛丽睡觉的角落,翻出放在那里的一个箱子,把上面十字格的盖布掀开,倒出里面所有的东西。净是青少年的无用之物:检过的电影票(我从未看过的电影),我从未见过的朋友的照片,还有一堆纸条,最上面一张匆忙地用潦草字迹写着:我等你。要不明天?
我真想大声尖叫。电池到底在哪里?(在意识深处:那张纸条是谁写的?男生吗?等着做什么?)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是朴——我看到屏幕上显示8点22分,这时才想起了警报、氧气。
接起电话时,我本想解释为什么还没关掉氧气,但保证很快就会去关掉,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时还会把氧气多开一个钟头,对吗?但开口时我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就像呕吐一样倾泻而出,控制不住。“到处都找不到玛丽,”我说,“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她不在这里,我需要她,需要她帮我找到DVD的新电池,不然TJ就要把头撞破了。”
“你总把她往最坏的地方想,但她在这儿呢,在帮我忙,”他说,“电池在厨房水槽下面,但你不要离开患者。我让玛丽回去拿电池。玛丽,快去,就现在。拿四节一号电池到谷仓去。我再过一分钟就回——”
我挂了电话。有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我飞奔向厨房水槽。就像他说的,电池就在那里,装在一个我以为是垃圾的袋子里,埋在沾满泥灰的劳动手套下面。这副手套明明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朴干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电池。我必须马上回到TJ身边。
我跑到外面,一股陌生的气味迎面而来,像是湿木头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刺痛了我的鼻子。天色暗下来,看不大清楚,但我认出了远处的朴,他正在向谷仓跑去。
玛丽在他前面,正全速向前冲。我朝她喊道:“玛丽,慢一点。我找到电池了。”但她还在飞奔着,不是奔向家里,而是奔向谷仓。“玛丽,停下来。”我说,但她没有停下。她跑着穿过谷仓门,到谷仓后部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跑向那儿,我吓坏了,再次呼喊,这一次叫的是她的韩文名字,声音轻柔。“美熙啊。”我喊道,然后跑向她。她转过身来。然而她脸上有什么东西让我停了下来;那张脸好像光芒四射,肌肤被包裹在一种闪闪发亮的橘黄色暖光之中,仿佛她此时正站在将要落下的夕阳前面。我很想抚摸她的脸,告诉她:“你真美。”
在她那个方向,我听见一阵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但又更柔和、更沉闷,类似于鹅群离地起飞时的那种声响,几百双羽翼同时扑展,轻快地飞向天空。我感觉我真的看见了它们,在风中掀起一帘灰色涟漪,越飞越高,掠过夜幕降临前的紫罗兰色的天空,但接着我眨了眨眼,随即它们就都不见了,留下空荡荡的天际。我奔向声音来源,这时我看见了——她看见而我没看见的——她跑向的东西。
火光四起。
烟雾弥漫。
谷仓的后墙着火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狂奔也没有尖叫,为什么玛丽也没有呢。我真的很想的。但我竟只能缓缓而行,小心翼翼,每次只迈一小步,一点点朝那里靠近,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橘红色的簇簇火苗——它们扑闪、跳跃,还像踢踏舞舞伴那样彼此交织。
轰然爆炸那一刻,我膝盖一软,倒了下去。但我的目光从未从女儿身上移开。此后每个夜晚,我关灯闭眼准备入睡时,我都会看到她,我的美熙,定格在那一刻。她的身体如一只破布娃娃被飞抛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优雅。脆弱。就在她伴随着一声温柔闷响坠落在地的前一瞬,我看见了她的马尾辫,甩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玩跳绳时那飞舞的发辫。
一年后
审判:第一日
2009年8月17日,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