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默夫妇

作者: 陈河

2015年,卢默夫妇卖掉在东约克的绿色屋顶外墙房子,搬到了香榭坊新居。

卢默在东约克那座绿色屋顶外墙的房子住了十五年。这个房子运势不错,他住这期间事业有成,财务获得自由,女儿也成家生了小孩。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房子显得老旧,和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社会身份相比显得窄小了点。这个街区边上有几个难民屋,警察经常端着长枪过来,治安状况不大好。卢默近来会把这绿色外表的屋子和国内的绿皮火车联想起来,现在都动车高铁了,他还坐着绿皮车,显然有点落伍,所以就动了换屋子的心思。他和妻子谈论这件事。

对于住房,妻子比卢默有更高要求更超前理想。她的想法有点大,说要在原地翻建新房。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已融入环境。她和邻居关系很好,朋友不少。这里可以步行去华人超市买菜,路对面就是大型室内商场Fairview Mall,里面有地铁通到市中心。而最重要的是她在这里开始迷上种菜,后院已成为她的菜园。她熟悉这块地的习性,哪个位置适宜种什么瓜菜,所以对这个屋子特别有感情,打死了都不想搬到别处。对妻子自建新房的想法卢默持反对态度,首先这房子地不够大,如把房子翻建大了后院面积就更小了。这一带房子都老旧,是个收入较低阶层人口区域,在这里建个高档房子会和环境不和谐,很难看。再说要建房的话从头到尾得花好几年,这几年你得在外面租房子住,从经济上算,所花的钱也会大大超过买现房。再说加拿大关于建房子有太多的规则,一不小心就会惹下大麻烦。所以卢默觉得自己建房完全是痴心妄想,不可行。为了改变妻子的想法,卢默让一个开理疗诊所的老乡开导她,她膝盖痛常去那里做理疗。老乡对她说了半天道理,她听了后说:这些话我怎么听了那么熟?是我老公让你对我说的吧?一句话就揭穿了卢默的阴谋。

时光飞逝,卢默眼看很多和他一起移民过来的熟人陆续升级换房,搬进新买的大房子。卢默财力有限,眼看温哥华屋价日日上升,再过几年大屋和小屋价格差别会越来越大,他就买不起了,所以就连劝带蒙拖着妻子到好地段看屋子。从趋势看,现在人们换房都选择北边区域,那里的房子地大楼新,同样的价格在靠近市区地段买一个中等房子在北边可以买到一个大房子。卢默妻子对于北边嗤之以鼻,说太远。其实卢默和她都不用上班,离市中心远一点毫无关系。北边她坚决不去看,卢默只好关注湾景街区房子。这一带房子是传统的高级住宅区,如能买到好房子也是一个好选择。卢默知道一个事实,妻子虽然反对他的意见,但是他的努力会在她身上起到作用。果然她暂时不提建房想法,配合卢默看了几间房子。这里的房子大部分是红砖门面,占地面积没超过绿皮屋,只是比较新,房子建得比较大,室内空间布局合理,装修好一点,但价格比绿皮屋多一倍。开始的时候有几座房子让卢默动过心,稍一迟疑就被人买走了。他看了几个月,后面看的房子都还不如前面。湾景区内房子很抢手,房价每天在涨,一放盘出来马上有人加价抢买。卢默看房看得身心都疲劳了,决定暂时休兵,和妻子飞迈阿密坐游轮去了。

加勒比海的风光和游轮上的美食让卢默一扫几个月来买房不成的沮丧。他觉得要一鼓作气,乘着妻子休假回来心情好,再接着看房。那几天他的经纪人小马回上海了,卢默唯有自己在地产网上找房源。湾景一带房子没有什么新鲜的,北边倒是新盘不少,周末两天里有好几个Open House(所谓Open House是指没有预约和经纪人陪同都可以进屋里观看),看起来很不错,价格和湾景区相仿,占地面积要大个百分之五十左右。北边房对妻子来说是个禁区,卢默赔着小心做妻子工作,说明天是周六,北边有几座Open House,我们就算周末外出游览去看一下,以后买房好有个比较。加勒比的海风和阳光还是有点作用,妻子变得比较好说话,同意去看看。

那天第一个看的是靠着十二街和莱斯利街相交处的一座房子,英国都铎式外观,双车库,屋内装修精致高雅,二楼四个房间,都很大。卢默很中意右边的书房,它连着一个低一台阶的套房,作为自己的睡房连工作室真是很理想。毫无疑问,这屋子比湾景街区的好多了,屋价却差不多。妻子这回有点高兴,有兴趣进一步察看。他们开了屋内的门到后院,后院宽度不错,进深不是很长,花园是精心设计过的,种植了很多名贵花木。但他们马上发现一个问题,这屋子离莱斯利大路太近,车流高速通过,噪音很大。屋内还只是隐隐听到,在花园里几乎是震耳欲聋。虽然这屋有缺陷,但卢默妻子对它还是有比较好的印象,愿意再接着看其他房子。下一个房子在玫瑰园街,红砖房,外观风格和湾景那边差不多,地块不是很宽,但是很长,有三百多英尺,合一百米长呢,这么长的后院要是用来种菜空间可大了,让卢默妻子略有动心。卢默妻子在屋内用了一下厕所,马桶的冲水器按一下就坏了。这房子屋内装修显得老旧,如买下得好好装修改造,要花不少钱。他们决定先离开,去看第三座房子。卢默按照导航指引,找到了75号肯尼迪街。一停车,卢默就看傻眼了,这屋子像是天外飞来的城堡,可正是他梦想的啊!屋子外墙用的是青岗岩石片,正面有两个尖顶,风格俊秀超逸。它的门面宽度够宽,三车库,有一个环形进出车道,车库外面的地表铺着车道砖,可以停十来台车子。在车道两侧各有一支三头仿古立式灯柱,衬托着两排冬青。这样好的房子报价只有178万加元,和他之前看的那些红砖房价格差不多。按了门铃,马上有人开门。一进门,第一印象如入了冬宫。地面是带黑色碎花纹花岗岩,中间铺了一块圆形的波斯地毯。厅堂右边的楼梯是盘旋形的,玄关之上是挑空天花板,一盏水晶大吊灯垂下来。左侧是客厅和餐厅,所有的地板都是乳白色的。在大厅各个高低不一的墙面上挂着各种画作,像是个美术馆画廊。厨房有五六十平方大,靠墙边全是吊橱和橱窗,里面摆着瓷器。和厨房隔着一道玻璃墙,是起居室;直角相交处有一扇门,那是家庭办公室,墙体上都贴了红木墙板。二楼有五个房间三个浴室,主人卧室的浴室里用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大理石,镀铬水龙头设备闪着银光,有两个龙头把手是镀金的。右侧有两个房间前后被一个浴室相连,靠马路这间窗外有一棵俄罗斯白杨树,隔着百叶窗看起来像一幅活动的画。这房子太完美了,连地下室都有惊喜的地方,有一个原木的桑拿浴室,带着闪亮发光体的石块炉子,还有一个酒吧台子。最后卢默夫妇从厨房后面的两扇玻璃门进入后园,后园足够大,宽度和进深都超过绿皮车房子,菜地周围种植着多年生的花木,卢默认得有锦带花、辛夷、芍药、丁香,还有一些巨大的蕨类植物。连接屋子和花园的露天平台是石头做的,二十多平方米,围着黑色生铁艺栏杆,下到草地的台阶用棱角锋利的石块垒成。毫无疑问这是一座好房子。卢默见妻子终于松动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欢喜,但至少不反对了。卢默当时就有了心证,一定要把这个房子买到。

卢默马上和在上海的经纪人小马商量。小马联系了卖家经纪,对方说要一个礼拜以后接到所有报价后开始投标。小马说这房子至少值200万加元,如果很多买家抢起来可能会更高。他建议采取一个策略,就是报一个比他们挂牌售价高的价格,不设贷款条件,但要对方24小时内答复,否则报价就作废,这样可以避免和其他买家竞价。他建议卢默报198万加元,但卢默妻子说只能出186万加元。卢默心里凉了一截,这价格只比挂牌价高8万,肯定没戏,但总比不报好。小马从上海给卖家经纪报了这个价,卢默开始紧张等待。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卖家经纪人打来的,说昨天看到卢默对房子很中意,现在有人报价了,请他也参加报价。卢默说已经报了,从上海过来的报价就是他的。这么一说对方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这个消息大大提振了卢默的信心,觉得有点希望。等了一个小时,小马来电话,说对方声称现在有好几个报价,价格都差不多,问卢默愿不愿意加价。卢默心急,想说加5万加元,其实心里加个10万加元也愿意。但是卢默太太一口咬定最多加2万加元。她说现在加2万加元加5万加元差别不大,全凭运气。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电话响了,小马说对方签了卢默的报价书,买卖成交了!明天一早卢默可以把10万加元定金支票送到地产公司去。那个晚上卢默反复看房子资料,不敢相信自己能获得这个房子。第二天一大早卢默就去了地产公司,把支票送上,他非常害怕妻子会变卦。之后很多年里,妻子都取笑卢默那天天没亮就在地产公司门口等着交支票,像得了宝贝似的。

接下来三个月,卢默的日子完全变了。房子是买到了,还得把旧房子卖出去。那段时间房地产市场火热,他的绿皮屋地段一有房子出来马上很多人抢购,价格抬得很高。妻子一心想卖出个好价格,但是绿皮屋里外都陈旧了。这屋一层二层全是一种猩红色化纤地毯,连楼梯都是。他们在这里用了十五年,没觉得不舒服,这回要卖房了,妻子提出要换成木头地板,她听说木地板房子能多卖个几万块钱。可是换木头地板本身也得花几万块钱啊。经纪人小马从上海回来了,他发现地毯之下本来就是一种老式的拼花地板,如把地毯拿掉,用机器磨光一下,打上油漆就焕然如新。这活儿请装修工来做得花八九千加元,妻子舍不得花钱,决定自己做。卢默知道很难,但为了搬新房他豁出去了。一百多平米的地毯一块块割了下来,卷成沉重的一筒,得用两股塑料编丝绳子才捆得住,放在路边等垃圾车来拿。第二天,卢默发现两股绳子变成一股了,是妻子舍不得用两股,自己解开来重新用一股捆绑,把另一股绳子节省出来种菜搭架子用。夜里下了雨,地毯浸水后膨胀,一股编丝绳捆不住,散了一地,政府的垃圾车都不收,最后还得自己开车送到垃圾场。地毯拿掉后露出木地板,也露出了旧地板上的钉子、粘地毯的胶水。各种钉子是用射钉枪打的,成千上万枚,他得用钳子人工拔出来。卢默年纪已经不小,蹲不住,坐着板凳弓着腰戴着老花眼镜,一枚枚拔着钉子。角落上有些钉子不拔其实也看不出来,但是妻子会来检查,一枚订书针大的小钉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最麻烦的是粘地毯的胶水,完全硬化成琥珀状。不除掉胶水,地板磨光机就无法工作。卢默最后在网上看到一个办法,用一种大型建材店Home Depot 可以买到的化学溶剂溶解软化,再慢慢用刮刀铲掉。溶解剂气味刺鼻,涂在硬化的胶水上几小时后才溶化一点,铲掉表层下面又是硬的,又得加溶解剂软化。这活儿太难了,干了三天还清理不了几平方。这一下卢默真有点绝望了,他无法完成,信心彻底崩溃。好在这个时候女婿过来支援。女婿很卖力,橡胶手套磨破了,溶解剂直接接触到手指都没注意。两个人花了整整十天才把地面残留胶水清理掉。女婿几天后感到头痛恶心,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有可能是化学中毒。卢默接触化学溶剂的时间是女婿好几倍,还好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胶水清理掉后地板上显出很多划痕,有的很深,当初房主铺上地毯可能就是因为地板上这些伤痕。妻子一定要把划痕磨平。卢默不理解为什么即将卖掉的房子要这么去做,很可能买家买到之后会全部换新地板。但是妻子坚决不同意,不磨平这些伤痕就不让进入下一个环节。除了地板工程,卢默独自把屋内所有房间重新粉刷过,用绿色油漆把外墙面漆了一番。他上到屋顶上,用钉子把每一片松动的沥青瓦固定住;地下室有漏水,他在墙根铺上防水布,打上防水胶。卢默连续两个月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干活到天黑,是他一生最卖力的一次。活儿终于干好了,屋子可以挂牌出售了。妻子号啕大哭,舍不得卖这屋子。

然而事情没有预期那么好,房子放出来之后,来看房的人不多。几天之后卢默有点沉不住气了,不是每个屋子都有人抢吗?他很快明白了原因,因为绿皮屋的位置正对着一个区内的小弯路,犯了中国人所谓的“路冲”。当年卢默买这房子的时候中国人还不多,没人会考虑“路冲”的事,可现在买家几乎全是华人,来看屋子的人比预期少很多,半个月过去都没人报价。由于妻子的挑剔和别扭,这个房子花了两个多月修理,现在离新房交接只有一个月了,必须把旧房卖掉才可以获得银行贷款。最好的买卖时间已经过去,房市变得迟钝了。如果这段时间卖不掉旧屋,下一个房子就买不成。这个时候卢默真是着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有一天,小马说有个买家报了价,晚上要来看房。买家是武汉人,在国内有生意,下周要回国。当天晚上顺利谈成交易,买家是个痛快人。妻子把刚结出来的一条蒲瓜送给了买家,她对这个买家比较满意,希望他能好好对待绿皮屋。

终于在十月十五日,加拿大枫叶开始变红的时候,卢默和妻子搬入了香榭坊的新居。第一天晚上,卢默睡在巨大的主人卧室,心里空空荡荡的。他早早醒来,还不到四点,天还黑着。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先前房主的家具和墙上的画作都拿走了,屋子显得特别巨大,老觉得是在梦境。卢默心里有杜甫的“秋风破屋”情结。他年轻的时候住的单位宿舍只有二十多平米,每天要等妻子女儿睡觉了才在厨房一角写作。他的宿舍在一个简易四层楼的二楼西边间,楼道进来后前面还有两套二十多平米的单元,住了两家人。当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哪天把外面这两间屋子买下来,半个楼梯三个单元都给自己,那简直是天堂一样。现在算来,那三个单元加起来也就六七十平米。而他现在的房子一楼二楼各有两百平米,加上地下室还有两百平米,共六百多平米,建筑装修质量精良。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移民生活,先是到阿尔巴尼亚,之后到加拿大,一下子二十多年过去,这期间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英语单词移民migration和候鸟migrant差不多。候鸟飞起来很壮观,很诗意,其实有不少候鸟死在迁徙路上,能到达目的地的只是部分,而他算是幸运抵达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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